【故事裡的心理學:《小王子》】

貳、永恆少年

永恆少年(puer aeternus)已經成為一個普世的現象,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在離開學校後無法持久地在工作或親密關係中取得進展或成就。也就是說,對於進入成年人應該有的生活他們覺得很困難。這件事固然有其外部的社會、環境與文化因素,但此處想要探討的是造成這類情況的心理原因。瑞士的心理學家瑪麗-路薏絲 ‧ 馮 ‧ 法蘭茲在《永恆少年》一書裡裡以著名的《小王子》及我們較陌生的《無空間王國》為例來探討這個被稱為「永恆少年」的原型,同時她也分享了幾個臨床上的案例。由於該著作對《小王子》的故事分析已是經典作品,因此在本文的第一部分「永恆少年的特徵」中,我完整摘述了她書中的論點。

一、永恆少年的特徵

根據瑪麗-路薏絲 ‧ 馮 ‧ 法蘭茲的考察,puer aeternus是古代神的名字,出自羅馬詩人奧維德的作品《變形記》,書中將這個詞語用以指稱古希臘艾盧西斯(Eleusinian)神秘儀式的孩童神。後來祂被視為等同於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us)及愛神愛洛斯(Eros)。祂是神聖的少年,在黑夜時分出生,同時也是救世主的一種類型。它是草木及復甦之神、是神聖少年之神。因此本書將他用來指稱帶有母親情結的特定類型年輕男性,他們因此表現出某些典型的行為。

通常,認同永恆少年原型的男性,會在青少年心理階段維持過久,也就是說,那些對十七、八歲少年來說是正常的特徵,會一直持續到他往後的人生。同時,大多數的案例也會過度依賴母親。這些帶有顯著母親情結的男性,如同榮格指出的,會有兩個典型問題:分別是同性戀及風流公子唐璜。英國的分析師貝恩斯(Baynes)將之描述為「暫時性的人生」那是一種奇怪的態度及感受,使人覺得自己還沒有進入真實的人生。此人在當前的狀況下做這個或是做那個,但無論是女人或是工作,都還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總是幻想著未來的某個時間點,真正想要的就會出現。如果這樣的態度持續下去,就意味著此人內心持續不變的拒絕在當下給出承諾。其中也常會多少帶著救世主情結或彌賽亞情結,私底下認為有一天自己能夠拯救世界,無論是在哲學、宗教、政治、藝術或其他領域,那最終的論述將被發現。甚至會進一步演變成典型的病態狂妄自大,或是比較輕微的顯現在時不我予的想法中。

這類的男人最害怕的就是被與任何事物綁在一起,他們極度恐懼被牽絆住,害怕完全融入在時間與空間中,或是害怕被定位成一個固定的形象。他們總害怕會掉入逃不開的情境,每個尋常的情況對他們而言都是地獄。同時他們對具危險性的運動有著高度象徵性的著迷,特別像是飛行或是登山之類的,如此一來才能盡可能達到高點,其中所帶有的象徵意涵就是從現實中逃離,從地球生活及日復一日的生活中逃離。如果這類的情結是明顯的特徵,許多這樣的男人會因為飛機失事及山難而英年早逝。

他們通常不喜歡需要耐心及長期訓練的運動,從永恆少年字義的負面角度而言,他們通常有著沒耐心的傾向,所以這類運動對他們而言不具吸引力。這類年輕人的正面特質是具有某種靈性,這來自與無意識相當親密的接觸。他們有許多趣事可聊,同時會給人帶來爽朗的氣氛。他們不喜歡傳統的情境,會深入探究同時直探真實。他們通常在找尋真誠的信仰,這是人們在青少年晚期典型會追尋的。一般來說,永恆少年身上的年輕魅力會持續延展到生命晚期,但是有另一類型的永恆少年並不展現年輕魅力,也不閃耀神聖少年原型的光芒。與此相反地,他活在持續性的昏睡及發呆狀態,這也是典型的青少年特質:昏沈沈、缺乏紀律、凡事拖拖拉拉,到處閒晃、任心思飄竄。但那只是表象,他們內在有著鮮活的幻想生活。

在《轉化的象徵》一書中,榮格提過一個療方-工作。但這不是任何一個永恆少年想要聽到的,榮格因此得到結論說那是正解。在任何工作領域,總會出現需要面對一成不變的時刻。所有的工作,即使是創意性的都包含某些無趣的例行公事,這是永恆少年想要逃逸的所在。

二、《小王子》

(一)引言

這個故事有相當清楚的段落劃分,聖修伯里以第一人稱做的引言如同個人傳記一般,在那之後則是小星星王子的故事。自傳的部分是這樣開始的:

在我六歲的時候,有一次,我在《自然中的真實故事》一書中看見一張超棒的圖畫,那是一本關於原始森林的書籍。圖片畫的是一條大蟒蛇正要吞下一隻動物。…

在那之後,我想了很久,想著關於叢林冒險的故事。同時,拿起色鉛筆做了些許嘗試,成功地完成我的第一幅圖。我的一號作品,長得就像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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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的傑作拿給大人看,問他們看了會不會嚇破膽?但是他們回答說:「嚇破膽?一頂帽子有什麼好嚇破膽的?」我畫的根本不是一頂帽子,而是一隻大蟒蛇正在消化大象的圖畫。但是既然大人們都看不懂,我又畫了另一張圖:我畫出大蟒蛇的肚子,如此一來,大人們就能清楚看見裡面的東西。大人們總是需要解釋,我的二號作品長得就像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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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大人們的回應是建議我放下大蟒蛇的圖畫,無論是肚皮開著或是關著,他們要我專注在地理、歷史、數學及文法等學科上。這就是為什麼當我六歲時,我就放棄了可能成為傑出畫家的生涯。我因為一號作品及二號作品的失敗而感到灰心喪志,大人們從來就沒能自己去瞭解事情,對小孩來說,總是要不斷地對他們解釋,真的是很累人的。….

在我的人生中,我接觸過許多嚴肅的人們。我在大人圈中打混良久,近距離地觀察他們,但是對他們的看法並沒有改變多少。當我遇見其中一個感覺頭腦稍微清楚的大人時,我會讓他看看我珍藏在身邊的一號作品,以此做為測試,我想知道此人是否是有真的理解能力。但是,無論是男是女,都會回答說:「那是一頂帽子!」

因此我就絕對不會跟那個人提起大蟒蛇、談起原始森林或是提及星星。我會把自己降到他的層次,我會跟他談起橋牌、聊高爾夫球、說政治及閒話領帶等等。而大人們會因為遇見如此通情達理的人而感到愉悅。

因此我孤單一人過生活,沒有真的能說上話的人,一直到六年前,我的飛機在撒哈拉沙漠出事。當時飛機的引擎有些狀況,同時因為我身邊沒有技師也沒有乘客,我獨自一人嘗試困難的維修工作,對我來說那是生死交關的問題:我的飲用水只夠勉強維持一個星期。

於是第一個晚上,我在遠離人煙千里之外的沙地上入睡,遠比因為船難而坐在救生筏上漂流於汪洋大海的水手都來得與世隔離。因此,在日出之際,當我被一個奇怪細小的聲音喚醒時,你可以想像我會有多驚訝。

那個聲音說:「請你-幫我畫一隻羊!」

「什麼?」

這是一個受困於童年時光的男人,一段無法面對真實人生的回憶。瑪麗-路薏絲 ‧ 馮 ‧ 法蘭茲直接說聖修伯里「從未真的進入成人的世界。」他受困於被拒絕的經驗,因此他也拒絕成人世界。我們或許會感嘆大人未免也太不瞭解孩子的內心,也太缺乏想像力了。然而事實上,這世上並不存在可以一眼看見事物核心的人。默契是相處來的,童年幻想不恰當地停留在聖修伯里身上,結果是他沒有辦法將內心的童真與外在的現實妥善地連結起來。他選擇的是自我保護,以及鄙視那些「就這樣長大」的人們。世界如果不與他們配合,他們就感到幻滅與憤世嫉俗。

瑪麗-路薏絲 ‧ 馮 ‧ 法蘭茲分析道,如果我們仔細端詳這些圖畫就會發現,大蟒蛇是來自潛意識的、吞噬性母性的意象,甚至可以說,大蟒蛇是朝向死亡的一種拉力。而大象則在印度和歐洲都被視為是堅毅的、具神聖性質的英雄。談一個國人比較熟悉的例子,成語中的「盲人摸象」裡就隱含著大象具有完整與智慧的象徵,因為盲人們拼湊出的碎片不足以說明大象的全貌。聖修伯里如此著迷於蛇吞噬大象這幅圖,又強迫性地想要與人分享(一直到長大後仍然如此),暗示著他內心無助又急需被瞭解的願望。但前文裡我已談過,沒有人能夠一眼看穿事物的表象。從這點思考,我們大致可以猜出,聖修伯里乃至所有被永恆少年原型給佔據的人,必然沒有足夠的經營親密關係的能力。

不論從關係的開啟還是維持來看,都仰賴兩個有意願的人持續地參與雙方的共同生活。「參與」與「獨立」都是身為一個人最重要的人生任務。永恆少年偏執地想要後者,他們不想當集體的一份子,只想當一個「個體」,然而越是這樣做,就越讓他們什麼也不是,純粹只是被原型給佔據的舞台和工具。聖修伯里四處找尋能夠理解他的人們,因此是一種求助的象徵。但他又太快放棄,若人們未能在第一時間說出他要的答案,他就會「把自己降到他的層次」,跟他聊橋牌、高爾夫球、或其他的東西。而這也正是永恆少年的基本特質,他們具有理念,但從不堅持什麼東西。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們從不打算在物質的層面、世俗的層面將這些理念用有建設性的方式給實踐出來。

在這段描述的最後,他遇見了小王子,小王子代表什麼意思呢?我們繼續讀下去。

(二)小王子與綿羊

「畫一隻羊給我!」

我嚇了一跳,像是被雷打到似的。我使勁地眨了眨雙眼,仔細地望向四周,見到了一個怪裡怪氣的小傢伙,他就站在那兒一臉嚴肅地看著我。此處就是我事後所能畫出最好的一幅肖像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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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雙眼瞪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小傢伙,驚訝不已。別忘了,我才剛墜落在這個與世隔絕千里之遠的沙漠區。然而我的這個小傢伙看起來既不像是在沙漠中走失,也不覺得快累倒了、快餓死了、快渴死了或怕得快暈過去。…最後,當我終於能夠說上話時,我對他說:

「不過,你在這裡做什麼?」

他不疾不徐地,彷彿是要說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重複說道:「請你-幫我畫一隻綿羊…」

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事了,在杳無人煙的千里之外,同時在面臨死亡的威脅之下,我仍然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及一支鋼筆。但是,我又想起以前學的都是地理、歷史、算術及文法,於是我告訴這個小傢伙說我不知道要怎麼畫。他回答說:

「那不重要。…」

因此我給他畫了我常畫的那兩幅畫的其中一張。我畫的是那張從外面看到的大蟒蛇。當我聽見小傢伙看了之後的回答,我大感震驚:

「不是,不是,不是的!我不想要一隻在大蟒蛇肚子裡的大象。大蟒蛇是一隻非常危險的生物,而大象非常地笨重。我住的地方,事事物物都非常地小。我所需要的是一隻綿羊,幫我畫一隻綿羊。」…

聖修伯里沒有時間理會他,但還是為小王子畫了一張圖。小王子仔細地看了這張圖後,說那是一隻病得很重的綿羊。所以聖修伯里又畫了另一張圖,但他依舊不滿意。最後他失去了耐心,因為他正急著要拆開引擎,於是草草地畫了下面那張圖,還附帶說明:「這只是牠的箱子,你要的綿羊就在裡面。」他終於看見小王子臉上出現一道滿意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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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這樣認識小王子的。

小王子為何一眼就看穿了那頂帽子?原因只能有一個,他就是聖修伯里內心的神聖孩童,他是聖修伯里幼時的自己。有趣的是,小王子知道蛇很危險,但他卻先後跟蛇做了兩次交易,這件事我們未來再談。他說大象非常笨重,這又是什麼意思呢?小王子是從外星球來的,易言之,他具備著飛翔的特徵。永恆少年的困境就在於他沒有辦法在厚實的地面上生活,因此他看不見大象具備的神聖性與完整性,他只直覺地感到牠很「笨重」。

在童話裡,常常有主人翁在森林或大海裡迷路的橋段,接著他們會遇到某些神奇的遭遇。這是心理的典型情境,也就是說,我們意識層次的自我已經走不下去了,心理能量不斷堆積,轉向了潛意識,這是神奇事物出現的原因。小王子的現身就是如此。聖修伯里在沙漠裡迷失,象徵著他的人格自我偏離了真正偉大的事物。小王子要他在這個性命交關的時刻洞悉了那張一直以來沒有人看得懂的畫,並要求他為自己畫一隻綿羊,但聖修伯里竟沒有為此感到開心,他狐疑著為什麼能有人在沙漠裡若無其事地現身,並且急著修理飛機的引擎,也就是讓他墜落在撒哈拉沙漠的、失去功能的自我。

易言之,他沒有認出內心的自己。這預示著聖修伯里未來的命運,他將重演書中的自己,死於意外的墜機。

瑪麗-路薏絲 ‧ 馮 ‧ 法蘭茲在分析《小王子》時說,孩童的母題出現時,我們都必須決定當下所面對的是必須切斷與壓抑的幼稚陰影面,或者是某件具有創造性的事物,能引領我們朝向新的可能性發展。「孩童既是落後也是超前於我們的。」他可能代表了幼稚的嬰兒期依賴,懶惰、逃避責任,也可能是新生、自發性的天真、以及新的希望。原型總是兩者交織在一起的,我們很難將它分開來面對。當小王子降落在地球的那一刻,他已經落入了現實。重點在於,聖修伯里如何面對內心的孩童?

成長總是兩難的。當我們試著使自己不成為那個令人討厭的大人時,同時又不得不稍加收斂內心的孩童。由於這樣的兩面性,我們會發現青少年的內心也相當為難,不知該認同哪一個自己。「成長的微妙之處就在於放棄特定的假象,卻不變得憤世嫉俗。」那些太早認同現實的孩子,也就是那些被認為早熟、懂事、聽話的孩子,往往是藉由壓抑內心的關愛面而長大的。他們並沒有真的成熟,只是為現實所迫,必須及早斬斷或拒絕自己的童稚面而已。他們會失去生命自然流動的能力,同時在親密關係裡也表現得相當差勁。他們會下意識地找一個情感豐沛或具關愛特質的另一半,然後把照養子女的責任丟給對方。因為他們會被孩子不斷提醒,自己的內心有一個被關起來的小孩正等待撫慰。為了不讓內心的孩童被釋放,他們會在親子關係裡選擇逃離。

很不幸地,很多男性是被這種方式教養長大的。他們的成熟只是假象,他們躲在公司上班不回家並不是真的很忙,只是為了能不去照顧小孩或一個人躲起來打電動而已。孩子對他們來說比較像是戰利品,用來跟人炫耀自己有一個「正常不過」的家庭生活。但事實上,他從未讓自己屬於那個家庭。為何很多女性在婚後覺得自己是結了婚的棄婦,原因就跟這些被迫提早長大的男人們在心理上拒絕回家有關。

綿羊又象徵什麼呢?牠象徵著群眾。《聖經》中常常用牧羊人與羊的比喻來形容基督與信徒,因此綿羊象徵著本能的行動,從眾的心理。他們是純真的、容易受影響,因此牧羊人有責任將牠們導向正途。但也是同個原因,群眾容易受到鼓動,做出平時他們不敢表現的行為。再一次地,我們看到了象徵的二重性質,它總是有著對立的不同面向。當小王子要求聖修伯里為他畫綿羊時,我們可以說,他試著將群眾帶回他孤獨的小星球,這當中因此沒有獨立的意味。想想看一個單純的孩子希冀單純的群眾心理,聖修伯里的內心沒有真的獨立起來,我們在此處看不見他心理的成熟。

聖修伯里一次又一次地畫了小綿羊,但小王子並不滿意。於是他不耐煩地畫了一個盒子,哄騙小王子說,他要的綿羊就在裡面,而且盒子內還有足夠的草料時,他終於看見了小王子滿意的神情。也就是說,小王子偏愛那些不具體或隱藏起來的事物,從吞食了大象的蛇,到裝著羊的盒子,這些情節都一再暗示讀者,小王子雖然有能力看見表象背後的可能性,卻無法將其中蘊含的潛力予以落實。他不喜歡每一隻被畫出來的羊,一如不停追逐新戀情與新工作的永恆少年,他們只愛這些事物尚未被揭露前的神秘樣態,現實則使他們退避三舍。

(三)B-612號行星與猴麵包樹

接著是漫長的對話,聖修伯里得知了小王子的來歷,他是從一顆聖修伯里相信叫做B-612號的小行星中來的,而他之所以想要一隻小綿羊的原因,是他需要一隻羊去吃猴麵包樹的樹芽,以免猴麵包樹長得太過龐大,將小行星給毀了。聖修伯里說必須有夠多的大象才能把這些樹給吃掉,但如果大象要夠多的話,他就得把牠們一個一個給疊起來,如下圖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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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圖頗有意思,因為我們發現這是很典型的曼陀羅,四方護衛著一個圓心,就是B-612號行星。照聖修伯里的說法,這顆行星哪怕用望遠鏡也不一定看得到,只有一位土耳其天文學家曾經報告過,但由於他的服裝不入時,因此也沒人當真。直到土耳其人西化改穿歐洲服裝後,全世界才相信B-612號星球的存在。易言之,B-612小行星是聖修伯里內在的自性。他很小,不引人注意,唯一使人注意的方式就是換上一個入時的、合乎世俗標準的人格面具。這裡我們再度見到了聖修伯里對現實的貶低,以及對長大成人的不屑與不適應。

我們繼續觀看這幅圖,可以發現有一疊大象的方向跟其他大象不一樣,這些大象全是面向左方的,但位處右方的大象卻不是如此,牠背對著前方,在畫面中看來很單薄。榮格將人們的心理功能分成四組:感官-直覺、思考-情感。我們會有一組優勢功能位處意識層次,兩組輔助功能,還有一組位在潛意識的劣勢功能。與其他心理學家強調應盡力發展優勢功能不一樣,榮格認為完整的人格應該要想辦法將劣勢功能發展起來才好。令人不解的是,他在此處使用大象做為象徵,而且是成排疊起來的大象。我們先前談過大象的神聖意涵,但此處的大象並沒有給我們這種感覺,反而是一種沈重的壓力,壓得象徵自性的B-612號小行星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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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猴麵包樹的附圖,它與前一張圖的大象類似,幾乎包覆了整個小行星,樹總是象徵著大母神、母親意象,但這裡顯然象徵著負向的母親情結,樹幾乎要把小王子居住的星球給吞噬了,一如前面吞噬大象的蛇。這種被母性力量所擊潰的壓迫感反覆出現在這本書的前幾章,彷彿聖修伯里的自我沒有足夠的力量從母親的影響力中逃出來。小王子與他手上的斧頭在這三棵巨樹前顯得毫無用處,因為他無法修剪來自內在的豐富可能性,只能任由他撕毀扯裂自己的生命。永恆少年總是充滿了幻想與好奇心,但卻缺乏將它實踐出來的能力。這幅圖也生動地表現了這一點,他已經失去了形塑個人世界的最佳時機。

孩童不僅象徵著內在的幼稚面,同時也是自性的象徵物。埃及神話裡,太陽神拉每天都會以孩童的面貌重生,因此幼小並不是讓人無力的原因,日本神話裡就可以看見勇敢小孩的故事。比指頭還小的孩童神少彥名就在創世之初乘扁舟跨海而來,與他的兄長大國主命共同創建了國家,然後又翩然地浮舟而去。小王子卻缺乏這種力量,任由猴麵包樹恣意生長。

(四)落日與玫瑰

啊!小王子,我慢慢地了解了你小小而憂鬱的生活。你離開落日的溫柔並不很久。我懂得這新的細節是在第四天早上,當你告訴我說:

「我很喜歡落日。讓我們看落日去… …」

「可是我們得等等呀… …」

「等什麼?」

「等太陽下山。」

起先你顯得很驚訝,然後你對自己笑了起來。你告訴我說:

「我以為自己還在家裡!」

實際上,大家都知道,當美國正午的時候,在法國正是夕陽西下時。只要能夠在一分鐘之內趕到法國就可以看到落日。不幸的是法國太遠了。可是在那小小的行星上面,你只要把椅子挪移幾步就夠了。

什麼時候你願意,什麼時候都可以看到落日的餘暉。

「有一天,我看了四十三次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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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後他補充說:

「你知道…當一個人很悲傷的時候,他就會喜歡落日。」

「這樣說來,看四十三次落日那天,你很悲傷嗎?」

可是小王子並沒有回答我。

這一章裡顯示了小王子的空虛與失落。瑪麗-路薏絲 ‧ 馮 ‧ 法蘭茲對此段的解讀相當深刻,她說,「假若日落讓你感到悲傷,那是因為在日落之前並沒有足夠的冒險。」她相信所謂的無聊「不過就是當個體不能活在生活中的主觀感受。」易言之,他們坐視自己虛耗了自己的人生,小王子的悲傷正是如此。忙碌的人沒有時間看日落,因為下班之後他們忙著接小孩,打理家人的晚餐。日落之所以會讓我們感到平靜與美好,那是因為我們認真地參與了白天的生活。青少年最易感到無聊,因為他們沒有能力帶出內在的資源,也就是說,他們找不到適當的方法自我實現。他們的目標很多,畫動漫、設計遊戲、心理學家、環遊世界、攝影師,但他們的自覺都很貧乏。想到未來的人生充滿了工作與責任就讓他們憂鬱得無可附加。

他們覺得人生很難,卻沒想過自己的零用錢怎麼來。他們覺得大人的世界很虛偽,但卻不覺得自己的房間很髒亂。永恆少年的多愁善感往往源自此處,也就是虛度生命的內疚。夢想很高,就業環境很艱困。旅行很浪漫,旅費卻很貴。永恆少年躲在相機鏡頭和研磨咖啡機的背後,透過機器觀看和偷取他人的人生。下午茶的恬適與海產店的自吹自擂都不適合他們的年紀,因為他們還未在人生展開冒險。

然後玫瑰和她小小的刺出現了。

小王子的行星上常有一些很簡單的花,只長有一排花瓣的,她們不佔面積,也不打擾人家。她們早上出現於草叢中,晚上就凋謝了。可是這朵花有一天從不知哪裡來的一顆種子裡萌出芽來,小王子曾仔細的觀察過這片與眾不同的嫩芽。這可能是猴麵包樹的新種。

可是這棵灌木很快就停止了生長,並開始準備開花。這位小王子親眼看見這片巨大的瓣芽誕生,很清楚地覺得從那裡將會有奇蹟發生,可是那朵花在她的溫床保護下,卻不停地準備裝扮自己。她小心翼翼的選擇顏色,她花費很多時間穿衣服,她一瓣一瓣地整理自己的花蕊。她不願意開出來後像紅罌粟花那樣皺。她一心一意只想美侖美奐地出現。哦!是的,她艷麗極了!因為她那神祕的沐浴延長了許多許多的日子。然後一天早上,當太陽正上升的時候,她出現了。

而她,很精細地做完了她的工作後,一邊打呵欠,一邊這樣說:「啊!我剛醒來不久…請你原諒…我還一點都沒梳裝呢…」

那時候,小王子抑壓不住心裡的讚美說:「妳是多麼美啊!」

「可不是嗎?」那朵花溫柔地回答。「而我誕生的時候剛好太陽…」

小王子早就料到她不會太謙虛,但她卻是那麼動人!

不久她補充說:「我想現在該是早餐的時候了。請你想到我…」

小王子很覺尷尬,他找到一桶水為那花朵服務。

就這樣那朵花很快地為她多餘的虛榮所苦。舉例來說,有一天談到她那四根芒刺時,他告訴小王子說:

「牠們會來吧,那些老虎,有爪的老虎!」

小王子否認道:「我的行星上面沒有老虎,何況老虎又不吃草。」

「我不是草。」那朵花溫柔地回答。

「喔!原諒我…」

「我不怕老虎,但是我怕風。你沒有屏風嗎?」

「怕風?…這就糟了!」小王子注意到這一點。「這朵花相當複雜。」

「晚上你把我放在玻璃罩裡,你這裡很冷。我來的那個地方…」

但她打斷自己的話。她來到這裡的時候還是一顆種子。她還沒見過識過別的世界。因為撒了這樣令人驚異的謊,很覺慚愧,於是咳嗽了兩三聲,並歸咎於小王子。

「我的屏風呢?」

「我正要去找,但妳一直對我說個不停!」

然後她又乾咳了幾聲,算是她對他的一種譴責。

就這樣,儘管小王子一片好意地愛護她,卻也很快地懷疑她。小王子把無關緊要的話也看得很認真,他因此變得郁郁寡歡。

有一天他向我表白說:「我不應該去理會她的話。我們不應該理會花所說的話。我們應該只欣賞她們,只聞她們的芳香。這朵花使我的行星充滿了香氣,但是我卻不曉得去享受。那使我很生氣的有關爪牙的故事本來應該使我感動的。」

他又坦白的告訴我說:

「當時我不曉得去了解!我應該根據她的行為而不是依據她的話語去判斷她。她使我充滿香氣與光芒。我不應該逃走!我應該猜想得到她那些可憐的詭計後面所蘊藏著的溫柔。花是這樣的矛盾!但我當時太年輕了,還不懂得愛她…」

聖修伯里談的不是花,而是他的初戀。這樣的矛盾愛戀通常不會持久,因為年輕人不懂得如何在激情的碰撞之後調整彼此的步伐。他們只是逃開或者怯於負責,要成熟地待在關係裡是一件很難的功課。除非我們已經熟悉自己的稜角,否則我們只會要求對方要避開自己也很陌生的稜角。永恆少年很難熬到默契的自然產生,因為現實中的那個人等同於現實,都是難以忍受的。玫瑰和小王子一樣驕傲,他們共享同一份幼稚。「舉凡此人是幼稚的,就只有一個療癒方式,那就是受苦。當個體受夠了苦難,就會得到發展;沒有其他得以避開問題的方式。幼稚的核心免不了要受折磨。」

「再見!」他對花說。

但是花沒有回答他。

「再見!」他又說了一次。

那朵花咳了幾聲。但是這不是因為她著了涼。終於,她對小王子說:「我以前真傻,請你原諒我,一定要讓自己快樂!」

小王子很驚訝沒受到譴責。他站在那裡,拿著玻璃罩,呆住了。他不了解眼前這種平靜的溫柔。

那朵花對他說:「不錯,我愛你。你一直都不曉得,那是我的過錯。這個沒有關係,但是你也和我一樣傻。一定要讓自己開心!把這個玻璃罩拿開,我不再需要它了。」

「可是,風呢…」

「我並不是那麼容易傷風的…夜晚的涼風對我有好處。我是一朵花。」

「要是動物來了呢…」

「假如我要跟蝴蝶交朋友,我得養兩三隻毛毛蟲。他們看起來很漂亮。不然的話誰來拜訪我?你,你將遠遠地離開我。至於那些大點的動物,我一點也不怕。我有我的芒刺。」

於是她天真地把四根芒刺給他看。然後她又說:

「不要這樣扭扭怩怩的,這樣很討厭。你既然決定要走就走吧!」

因為她不願意小王子看到她哭。這是一朵非常驕傲的花…

兩個單純的戀人卻因為自己的驕傲而分手,這是小王子之所以離開自己小小星球的緣故。從他的自述裡我們知道,他是乘著候鳥來的。玫瑰花就是他的阿尼瑪(anima),也就是他內心的靈魂女性。阿尼瑪的形象隨著男性的心理成熟度而有差異,如果玫瑰花是驕傲的,那麼深受這朵自負而幼稚的玫瑰所吸引的小王子,或許也有類似的毛病也說不定。從我們心裡投射出去的情感與期待在與現實相互檢核後,總有一天還是得收回,熱戀期的結束、愛戀的消失往往與此有關。粉紅泡泡破滅後,原有的不滿、憤怒、悲傷、與自憐又重新湧現,小王子的離開與其說是受不了玫瑰花的態度,不如說是永恆少年固有特質,他們是活在期待中的,但令他們不解的是:為何每個人、每件事都不符期待?

投射終於收回的那一刻,離開的時候就到了。或許這是我們戀愛使人成長的最重要原因吧!因此小王之所以願意離開B-612號星球,不能不說是愛情給他的勇氣(或許說失去愛情更為貼切)。他接連拜訪了六個小行星,遇見了裝模作樣的國王、虛榮的人、酒鬼、商人、點燈人、和一位地理學家。這是小王子終於離開內心幻想走向真實世界的開端。但劇情中仍透露了他還會再歸返的訊息,因為他是藉著候鳥離開的,我們都知道,候鳥來年還會再返回同個地方,這是為什麼故事最後在小王子來到地球滿一年時他決定回家,只是這次沒這麼順利了。這部分我們稍後再談。

先回頭談這六個小行星遇到的人,拜訪這些人的經歷很明顯地透露了聖修伯里對長大的失望,他甚至透過小王子對自己的責備來表達對自己的失望。小王子指責他的漫不經心,說「你說話像那些大人!」整天講一些自以為嚴肅的事情,但除了加法以外什麼都沒做過,這不是人,這是蘑菇!同樣明顯地,是除了點燈人之外,他對其他人並不怎麼同情。點燈人的工作雖然簡單,但自從那顆行星的自轉速度越來越快,每隔一分鐘就會日出、日落,他也就沒有了休息的時間。然而點燈人卻不知道怎麼應付這個過時的任務,只能如常地執行下去。他的角色令我們想起卡繆在《鼠疫》裡所描寫的小公務員葛朗,一個慎小謹微但注定被辜負的人物。

這種日復一日、毫無意義的勞動正是永恆少年最頭痛、最難以跨越的部分,瑪麗-路薏絲 ‧ 馮 ‧ 法蘭茲發現,歐美的永恆少年們特別嚮往飛行,因為這份工作象徵性地離開了沈重的地面。我們下一篇要談的故事《彼得潘》也同樣如此。臺灣的永恆少年們則喜歡旅行和攝影,我多次在不同文章中談到他們是如何藉由觀看他人的人生來假裝參與自己的人生。如果說小王子對點燈人感到同情,對於其他的五個大人他則感到很無趣,我們從聖修伯里的描述中可以發現,他想像中的大人世界總是虛偽的,而且充滿數字,不能感受到個人的獨特。他確實表現出永恆少年直觀的感受力,一如後面要談到的狐狸,他教會了小王子滿園的玫瑰與馴服的玫瑰擁有完全不一樣的意義。

勞動的價值在於它牢牢地使我們的心靈專注在肉體上,而不是飛躍到不可知的地方。它是由下而上的,勞動藉由改造世界或成為世界運作的一部分來參與世界,但這個過度強調大腦、理性的時代卻貶抑了這一點。我想這不可不說是受永恆少年原型影響的人日漸普遍的社會文化因素。

(五)狐狸與馴服

在地理學家的推薦下,小王子的冒險之旅來到了第七顆站:地球。他在這裡浪遊了一年,見到了滿園的玫瑰。他很傷心,原來他的玫瑰不是全宇宙唯一的玫瑰。

就在那個時候出現了一隻狐狸。

「你好!」狐狸說。

「你好!」小王子很有禮貌地回答。他回過頭來,但什麼也沒有看到。

「我在這裡。」那聲音說:「在蘋果樹底下。」

「你是誰啊?」小王子問:「你很好看…」

「我是狐狸。」狐狸說。

「來跟我玩吧!」小王子向他建議道:「我很悲傷。」

狐狸說:「我不能跟你玩,我還沒被馴服。」

「啊,對不起!」小王子說。

但想了一會兒後,他接下去說:

「什麼叫『馴服』?」

狐狸說:「你不是這裡的人。你在找什麼?」

「我在找人。」小王子說:「什麼叫『馴服』?」

狐狸說:「那些人嗎,他們有槍,他們打獵,這很討厭。但他們也養雞,這是他們唯一的好處。你在找雞嗎?」

小王子說:「不,我在找朋友。什麼叫『馴服』?」

「這是件被遺忘的事。」狐狸說:「馴服就是『建立關係』」

「建立關係?」

狐狸說:「不錯。對我來說,你只不過是個小孩,跟其他成千成萬的小孩沒有分別,我不需要你,你也一樣不需要我。我對於你也只不過是一隻狐狸,跟成千成萬其他的狐狸一模一樣。但是,假如你馴服我,我們就彼此互相需要。你對於我將是世界上唯一的,我對於你也將是世界上唯一的…」

「我開始懂了。」小王子說:「有一朵花…我相信她馴服了我…」

動物教會了我們重要的事物,這是許多童話的母題。

狐狸是他來到地球後遇到的第二個生物,第一個生物是一條黃蛇,牠稍來死亡的訊息。牠一眼就看穿小王子是純潔的,來自星星。牠可憐小王子如此軟弱,因為地球是一顆充滿花崗岩的星球。這裡再度出現輕與重、上與下的對比。黃蛇告訴他,哪一天當小王子懷念起自己的星球時,牠可以幫上忙,因為牠總是能送東西回原來的地方。生命來自死亡,蛇預示著小王子不適合地球這顆孕育萬千生命的沈重星球。

接著,小王子遇見了狐狸,後者告訴他一個已經遭到遺忘的真理:建立關係。這可說是來自潛意識的禮物。狐狸在世界各地的文化裡都有負面的意義,在中國,狐狸精是用來貶抑女性的詞語,但這通常是男人自己邪淫幻想的投射。狐狸也有機智多變的意思,這在東西方都一樣。而日本各地的稻荷神社(也就是土地公廟)都是祭拜狐狸的。我們或許可以說,狐狸對應著土地本身與女性的靈巧智慧。狐狸告訴他重點是建立關係,但很可惜地,在我看來小王子或許沒有完全聽懂狐狸的意思,他雖然因此明白了自己與玫瑰的關係,卻在生命的大門止步不前。

狐狸的話語裡有更重要的意涵,小王子必須馴服自己的生命,只有那樣,他與長大後的自己或與這個現實世界的關係才會是獨特的。就是說,蛇提供了死亡,狐狸卻教導了生命。生命雖然有限,但卻可以是獨特的。要使我們的生命不是他人生命的重複的唯一方式,就是建立關係。但小王子仍舊耽溺在感傷之中,他回顧了過去,卻沒有活在當下。他總是回看起點,卻沒有望向終點。他想念他那朵玫瑰。於是他做了他最擅長的事:放棄。他拋棄了在地球認識的狐狸,一如先前他拋棄了在家鄉認識的玫瑰。

「再見!」他說。

「再見!」狐狸說:「這就是我的祕密。它很簡單:只有用心靈,一個人才能看得很清楚。真正的東西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

「真正的東西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

小王子重複的說,以便牢牢記在心裡。

「你為你的玫瑰花所花費的時間使你的玫瑰花變得那麼重要。」

「我為我的玫瑰花所花費的時間…」小王子重覆的說,以便牢牢記在心裡。

狐狸說:「一般人忘記了這個真理。但是你不應該把它忘掉。你永遠對你所馴服的負責,你對你的玫瑰花有責任…」

「我對我的玫瑰花有責任…」小王子重複地說,以便牢牢記在心裡。

但是狐狸仍然試著教會他第二與第三件事:真正的東西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以及永遠要對所馴服的事物負責任。只要仔細思考就能發現,前者對小王子來說並不真的深刻,因為他從不缺乏這項能力,所以他能一眼看穿那隻吞了大象的蛇。負責才是狐狸真正要告訴他的,但顯然小王子沒有打算為狐狸負責任,他像每個總會犯錯的年輕戀人,相信舊愛永遠最美。也就是說,他們只會愛上那些尚未發生或者已經失去的事物。一如他觀看了四十三次日落。

如果我們比較蛇與狐狸,就知道牠們給小王子的是完全相反的建議。蛇建議小王子逃避生命,回到它的起源處:死亡;但狐狸卻要求他留在真實的生命裡。小王子最終選擇了前者。

(六)蛇與死亡

告別了狐狸後,小王子遇見了火車乘客與賣口渴藥丸的商人,這象徵著他給世界的第二次機會,結果是再一次地失望。聖修伯里無法肯定長大這件事,一如車站人員說,從來沒有人安於自己所在的地方。所以他又回到了這片墜落的沙漠,在遊歷地球整整一年後,他想起了蛇的建議。還記得蛇的第一次現身嗎?牠告訴小王子,「我揭開所有的謎底」,然後兩人就不再說話。聖修伯里發現了他的異狀,試圖將蛇趕跑,但小王子已經完成了與蛇的交易。

「那天晚上我沒有看到他啟程。他無聲無息的跑掉了。當我終於又追上他時,他毫不猶豫地快步走著。他只簡單對我說:

「啊!你在那裡…」

他牽了我的手。但是他又痛苦地說:

「你錯了。你將會難過,我將會看起來像要死去一樣,而這將不是真的…」

我一句話也沒說。

「你懂嗎?路太遠了,我沒辦法帶走我的軀體,這太重了。」

我默不作聲。

「但是這個將像是你遺棄了一個舊殼。丟掉舊殼並不值得傷心…」

我默默無言。

他有點氣餒,然而他又鼓起勇氣來,說:

「你知道,這個將很可愛,我也將看那些星星,所有星星將有一只生銹了的轆轤的井。所有的星星都將給我水喝…」

我一言不發。

「這也將非常好玩!你將有五萬萬個小鈴鐺,我將有五萬萬只井…」

他也沈默了下來,因為他哭了…

「就在那裡,讓我獨自一個人走到那裡去。」

但是他坐了下來,因為他心理害怕。

他又說:

「你知道…我的花…我對她是有責任的!她那麼軟弱!他那麼天真。她只不過有四隻芒刺來抵抗這個世界…」

我,我坐在那裡,因為我站不起來,他說:

「就這樣…這就是一切…」

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他站起身來。他向前走了一步;我,我一動也不能動。

在他站立的地方只不過有一些黃光。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他並沒有叫出聲來。他輕輕地像棵樹般倒了下去,甚至於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因為他是倒在沙地上面的…

 

蛇一直是神話裡的敵人,但牠又是個救贖者。牠象徵著死亡,同時象徵重生。所以蛇杖才會成為普世的醫療符號。牠打一開始就洞悉了小王子以及他所代表的悲劇,沉重堅硬的花崗岩星球不適合天空的星星小王子,蛇應允的自由必須以死亡做代價。對小王子的選擇,聖修伯里無言以對。他已經修好了飛機引擎,找到了水井,理論上此時的他應該對生命充滿希望才對,但他卻無法在死亡面前肯定生命,這點非常奇怪,也透露了聖修伯里本人的命運。或許44歲那年,他是受到某種牽引而走向意外的。

因此我們書裡最後只瞧見一個懦弱的中年人在面對生命的扣問時無話可說,無言以對、沉默,最後是無可動彈,彷彿他的精力都被稀釋,被迫成為自己生命的旁觀者一樣。對比於候鳥帶小王子離開B-612行星時的輕盈,來到地球,也就是活在現實世界一年後,他變得更真實了,但也因此軀體變得沉重。這回小王子已經無法讓候鳥帶走自己的身體,他必須拋下它,用他的話來說,好像一個舊殼,而且不值得珍惜。

看見了嗎?再一次,小王子選擇了拋棄。

如果我們總是拋棄眼前的機會,最終我們就是拋棄了自己。小王子的悲劇就在於他好不容易選擇了冒險,卻仍在結局時退回到安全。地球的經歷本來可以讓永恆少年慘白的意象變得具體的,不過他卻沒有堅持下來。即使遭遇了這麼多故事,卻仍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他輕輕地像棵樹般倒了下去,甚至於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碰到困難就逃避,遇見重複就放棄。生命的可能性只能在現實生活裡被展開,但永恆少年很難接受這一點。

聖修伯里渴望再一次的機會。於是故事的結尾是:

這個就是,對我來說,世界上最美也最悲傷的風景,這是跟我上一頁一樣的風景,但是我再次畫給你看以便很清楚地顯示給你,就在這裡,小王子出現在這個地球上,然後消失了。

 

請你仔細的看這幅風景,以便真確地認出它,假如有一天你在非洲沙漠上旅行。假如有一天你從那裡經過,請你不要走得太匆忙,請你在星光底下稍等一會兒!假如那個時候,有一位小孩走近你;假如他笑了;假如他有一頭金色的頭髮;假如有人問他他不回答,你一定猜得到他是誰。那個時候,請你行行好!不要讓我太傷心,寫信告訴我,他回來了。

然而如果小王子再度返回後,聖修伯里能做些什麼呢?他渴望重複的是什麼?在小王子放棄了生命,而他用無力與無言放棄了小王子之後。聖修伯里耽溺著永恆少年的意象,渴求再一次復返他的少年與兒童期,那個單純、不經世事的往日時光。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地說,這樣的人沒有能力經營好成年人的任務,不論是工作,還是養兒育女。最後一幅畫呈現的是一片死寂,它幾乎是空無一物,令人聯想起B-612號行星上的死火山。很多人都會注意到,這幅畫與結尾感性的話語不太一致,彷彿透露出與小王子的訣別是一件勢必得結束的事,但是他內心卻不這麼想。這就像是他切斷了自己的感受,讓他無從發揮作用。

但如果我們回想一下小王子如何評論他那座死火山時就會得到有趣的答案,「搞不好!」也就是說,誰說得準呢?死火山隨時可能突然爆發。那些將感受與思想切斷的人就很容易這樣,他們「就事論事」,好像情感本來就不起作用。我常在深度心理學的課程裡遇到這類人說,「我不會作夢!」他們總是期待某件事發生,因為「理性」告訴他必然如此,因此他們不管投入什麼事總是隔著某種距離。這對所有的關係都有極大的殺傷力。他們包著理性的薄膜過生活,因此從來不在生活裡。你可以隱約感受到這些人流露出的疏離感,知道他只是行禮如儀地跟人應對進退。如果這樣的人來學心理學,就真的只是在「學」心理學,而不是將它應用在生活裡。這樣的人如果接觸宗教,也只是純智性地進行教義研討,不會產生直接的靈性體驗。

瑪麗-路薏絲 ‧ 馮 ‧ 法蘭茲相信,不僅是快樂,他們連悲傷都無法感受。如果能有那麼一次去感受到不快樂,那麼他們就會真正成為一個人。但永恆少年卻沒有那份寬容與勇氣來使自己暴露在這樣的情境裡。因此《小王子》一書引起的普遍共鳴,或許多少說明了這個時代的心理問題。

 

愛智者

(圖片取自:http://users.uoa.g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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