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裡的心理學:《狄米特尋女》】

肆、巾幗豈能讓鬚眉

人類進入歷史時代後,男神的重要性漸漸取代了女神。此時出現的英雄故事莫不以男人為主角,強調的是對自然的征服與文明的開發。天神離開了人間,人類建造城市自我隔絕於自然,冥府與活人兩不相干,生死彼此對立。我們從《吉爾伽美什》史詩就可以發現,男性英雄的地位已經追上了女神,甚至可以大膽拒絕女神的求歡。生死之間界線明確,人只能透過文化的創造來使自己得到象徵性的永生。天神的地位雖猶在,但神話莫不以男人為主角。隱隱然凸顯了人與自然的隔離、生與死的隔離、及神與人的隔離。雖然神話已在當代遭到排斥與遺忘,但其對父權和陽性原則的崇尚至今仍方興未艾,甚至變本加厲,演變成物質原則,上帝變成了機器。神自天界的寶座被拉下,由人自己坐上了那個位置(通常也是男人)。

但人類的有限無法處理日益複雜的倫理問題,陽性意識已臻頂峰,隨之而來的是寥落。《奧瑞斯泰亞》已經指出陽性與陰性心靈如何開啟合作的第一步,《伊底帕斯》則走入了黑暗,指出愛是苦難的唯一解方,並重啟對女性法則的關切。陰性心靈在陽性心靈底下則走向了新的發展路徑,下面兩則神話不僅對女性如何邁向完整有新的啟發,同時又從傳統陰陽對立的觀點中超越出來,為我們孕育出新心靈的希望。

《狄米特尋女》是我們要探討的第一則女性神話,這邊採用的版本是分別從羅馬詩人奧維德在《變形記》裡的記載以及古遠的〈狄米特讚美詩〉中改寫而成的,在稍後的故事分析中我們會再指出它們共有的寓意。

(一)狄米特尋女

1、奧維德:《變形記》

戰敗的巨人提否優斯(Typhoeus,暴風之意)為了擺脫宙斯壓在他身上的重量,時常吐出火焰,企圖扭身推開山脊,結果造成了地震。冥王黑帝斯擔心冥府會因此產生裂口,讓日光照進陰間,因此離開地下世界,繞境西西里島巡視,確保地基穩固。

維納斯看到黑帝斯路過,對著丘比德說,「寶貝兒子,你是我的武器,我的得力助手,我力量的源泉。現在,拿出你那舉世無雙的箭矢,飛速射進那位神的心,他統轄三分世界尚未淪陷的最後一籤。你征服了天界,包括宙斯在內,你也征服了海洋世界,大大小小的水神都沒有例外。怎麼把幽冥世界給遺漏了呢?為什麼不擴張你母親的版圖?我的就是你的。愛的力量不斷萎縮,你和我一樣都是受害者。難道你不曉得雅典娜和戴安娜已經不服我了?照這樣下去,狄米特的女兒也會學她們的榜樣一輩子守貞。你如果在乎我們母子共享的權勢,就用愛的力量把那位女神和她伯父綁在一起。」

狄米特的女兒波瑟芬在樹林裡玩耍,採紫羅蘭和百合花。她的籃子摘滿了鮮花,胸前也同樣塞爆了,拚命要勝過她的同伴。就在這時,冥神瞥見了她,一見傾心,就將她帶走了。

波瑟芬嚇壞了,呼喊著她的同伴和母親,她摘的花散落了一地,但冥神快馬加鞭,奔過深水湖,越過了科林斯,來到狹長的海灣。仙女庫阿妮看見了,對著黑帝斯高喊:「你停下來啊!除非狄米特同意,你不可能成為她的女婿,追女孩子是用求的,不是用搶的。」她邊叫喊,邊擋住了冥神的去路。

黑帝斯怒不可遏,高舉手臂揮舞著權杖,猛擊庫阿妮潟湖直探水底。湖床經不起這一擊,裂開一條通道,冥王的車駕就從這裡直達冥府。庫阿妮悲歎波瑟芬的遭遇,也為自己遭受侵犯的水域感到傷心,日夜以淚洗面,終至溶解在她掌管的水域。

這時狄米特正在心煩意亂,上山下海也找不到女兒的蹤跡。她不眠不休,從日出走到日落,又累又渴。她找遍全世界都一無所獲,回到西西里重頭找起,途中路過庫阿妮潟湖,但女神已經化為波浪,想說卻沒有嘴唇與舌頭,根本無從開口。然而,她卻提供了清晰的線索,讓波瑟芬遺落的束腰帶在湖面上浮出來。

狄米特一眼認出,終於明白女兒遇難,她拉扯自己的頭髮,握拳捶胸,她仍不知道女兒的下落,只是一味咒罵這世界無情無義,讓穀物一發芽就死,豔陽和豪雨輪番折磨大地,怪風四起,經即與莠草悶死了麥株。女湖神阿瑞菟莎從她的水域探出了頭,對女神說,「農作女神,你走遍世界尋找女兒,吃夠了苦,受夠了氣,就別再為難一向盡忠職守的土地了。我願告訴你,我親眼看到波瑟芬一臉悲戚,驚惶未定,成為了冥后。她現在是冥王的配偶,有權又有勢。」

母親一聽,當場呆立,失魂落魄好長的時間。帶她回轉過來時,她立即調轉車駕直奔天界。披頭散髮出現在宙斯面前,眼神悲戚,開口說道,「宙斯啊!我求你主持公道,就算你不把她母親當一回事,起碼讓女兒感動她父親的憐憫心吧!我希望你對她的關懷不會因為她是我生的就減損幾分,你知道嗎?她被搶走了,這個我可以不計較,只要把她送回我身邊。女大當嫁雖然沒錯,但你的女兒不值得嫁給強盜。」

宙斯回答,「她確實是我們的女兒,我的責任與親情不比你少。可是凡事必須名正言順,既然這件事因愛而起,就沒有什麼搶或不搶的問題。只要你同意這門婚事,有冥王這樣的女婿並不可恥,即使他一無是處,也好歹是我的哥哥!更何況他是一方霸主,如果你硬要拆散,波瑟芬可以重見天日,但有個條件:她在陰間沒吃過任何食物,這是命運定下的規矩。」

宙斯雖這麼說,但狄米特不為所動,她堅決要女兒回來,但波瑟芬已經破戒,她在園子裡閒逛的時候,信手摘下了一棵石榴,吃下了七顆石榴子。宙斯夾在哥哥和悲傷的姐姐之間作協調,把一年分成兩半,波瑟芬從此由兩個王國共享。冥后當場笑逐顏開。女兒失而復得,狄米特又現慈容,她抵達雅典娜的城市,賜給一位雅典青年崔普托列摩斯穀粒,交代他廣為播種,有的播在荒地,有的播在休耕地,於是他奔波於歐亞兩洲,四處分享狄米特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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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米特與波瑟芬的重逢

 

2、《狄米特讚美詩》(西元前8-7世紀,作者不詳)

狄米特的女兒波瑟芬正在草地上採花,突然大地生出了一株亮麗照眼、光彩奪目的花來,它從根部長出了一百朵花,聞起來芬芳襲人。波瑟芬目瞪口呆,立刻想伸手去摘。沒想到土地突然裂出了一道寬口,黑帝斯從地下冒出來,不顧她的意願將她拉上黃金馬車,揚長而去,不理會她的哀嚎。宙斯雖然聽見了,卻沒有阻止。因為這件事為他所默許,他此刻正接受凡人的祭品與奉獻,並不打算理會。

她的母親聽見了連綿不絕的呼聲,一陣刺痛襲上心頭。她急速飛越堅實的陸地和豐產的海洋,四處搜尋,但沒人願意告訴她真相,不論天界或人間都一樣。她在陸地流浪了九天九夜,沒想過要飲食,甚至沒想到要洗澡。第十天,晨曦帶來了光明,赫卡緹見她仍然握著火炬,便告訴她,「狄米特,帶來季節賞賜後禮的女神,我聽到波瑟芬的慘叫聲,卻沒看到對方的長相,這就是我所知的一切。」她們又找到了天界人間的守望者赫遼斯,要求他說出他看見的真相。赫遼斯回答,「宙斯將女兒許配給自己的哥哥,就這樣黑帝斯抓他上車,任憑她哭喊,但女神娘娘也別太傷心,黑帝斯並非配不上這樁婚姻,他大權在握,又是宙斯的兄長,擁有世界的三分之一。」

狄米特聽完後更加傷心,憤怒的她再也不上奧林帕斯山,不想看到天神。她在人間流浪,穿越田野,裝扮掩蓋容貌,不論男女都認不出他的真面目。

她來到凱列俄斯的住家附近,那時他統治著遍地芬芳的埃萊夫西斯。她在路邊休息,內心深處隱隱作痛,看起來就像個老婦人。埃萊夫西斯的年輕孫女們看見了她,關心她的來歷。女神回答,她被海盜從故鄉搶走,趁著海盜不注意時逃走,一路流浪到此處。希望對方可以指點她落腳投宿的地方,她願做各種家事和瑣事。於是她們熱情地將他帶回家,因為母親剛生了一個小男嬰,將會需要保姆的協助。

女神仍然悶悶不樂,到了女主人梅塔妮瑞家後,她的頭撞到門楣,突然間大放異彩,讓梅塔妮瑞生起敬畏之情。她起身讓位,但女神不願坐在光溜溜的臥榻上。直到善體人意ˋ的僕人伊安蓓摨出撲有銀白羊毛墊的精緻矮板凳,她才坐了下來,但同樣沒心情與人寒暄,不吃也不喝。善體人意的伊安蓓說了許多笑話,逗尊貴的女神開心,這才抒解了她深鎖的眉頭。此後,伊安蓓就成了她的開心果。梅塔妮瑞端給她蜂蜜酒,但女神不喝紅色的酒。她要求他們用水沖泡大麥,再加上清淡的薄荷當作飲料給她,大女神接過喝了,就像在儀式裡一樣。

梅塔妮瑞率先開口,稱讚她氣質高貴,希望她不要介意替自己照顧孩子,她必定賞賜有加。狄米特答應了,伸出手將孩子抱在胸前,人人看了都很高興。就這樣,狄米特親自照顧這孩子,他吃的不是食物,喝的不是母奶,而是擦神油,灌靈氣,夜晚又放在烈火裡。她想給孩子的父母一個驚喜,讓他變得像天神一般長生不死與青春永駐。但梅塔妮瑞某個晚上卻撞見了此景,她驚聲尖叫,嚇得六神無主。她邊喊邊哭,女神被她激起一股無名火,伸出手從火裡抓住小孩,將他摔在地上。

她對梅塔妮瑞說,「你們凡人無知又魯鈍,我本要賜他永生與青春,現在他無法避免死亡和命運的掌握。但我仍會賞他榮耀,因為他曾躺在我的腿上,在我懷裡睡過覺。等他壯年的時候,埃萊夫西斯的兒子們會爆發內戰,年復一年僵持不下。看!我是人見人敬的狄米特,現在去動員全體民眾為我建廟,我會親自制訂儀式,好讓你們世世代代博取我的歡心。」說完後,她就現出了真身,轉眼就消失了。

隔天他們立刻號召民眾為狄米特興建壯觀的神殿和祭台,不敢怠慢。女神終於如願以償。但狄米特仍一人獨處,遠離天神,為自己的女兒神情憔悴。原本肥沃的土地也一片荒蕪,民不聊生。因為她不讓種子在土壤裡發芽。再這麼下去,飢荒就足以毀滅整個人類,讓奧林帕斯諸神無法再享用禮物與牲畜。宙斯察覺有異,指派了伊瑞絲(Iris)傳喚狄米特,告訴她回去和永生的神族作伴。但狄米特不為所動。不論宙斯開出什麼條件,派出什麼神祇說項都沒有用。她發誓奧林帕斯不會再有她的足跡,土地也結不出果子,除非她親眼見到自己的女兒。

宙斯只得派信差對黑帝斯好言相勸,爭取同意,讓波瑟芬回到母親身邊。黑帝斯苦笑,沒有拒絕,當下敦促波瑟芬趕緊回去一身黑袍的母親身邊。告訴她沒有必要這樣擺臭臉,好歹我是永生的神,宙斯的兄長。你回去那裡,所有生物都歸你管轄,有誰虧待你必定受懲罰。對你的祭祀、敬意都不能少,禮數一定要周到。

波瑟芬聽完後破涕為笑,但黑帝斯另有打算,隨手遞給她一粒石榴子給她吃。於是她上了馬車,御風回到了母親身邊。狄米特看見女兒後歡欣鼓舞,張開雙臂緊緊抱著她的脖子。突然感覺有詐,心頭一驚把手縮回來,急急忙忙地問:「孩子,告訴我,你在下界有沒有吃東西?實話實說,我們才能知己知彼。如果沒有,你就能離開黑帝斯。如果有,你就必須回到地底深處,每年三季要在那裡住一個季節,另外兩季回到我身邊。」她們促膝長談,波瑟芬將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稟告。

女祭司
塔羅牌中的女祭司就是冥后波瑟芬,後方的屏風繪著石榴,她給人一種冷峻的形象。

宙斯再度派來了信使,召喚狄米特回到天界,同意他女兒每年只要三分之一的時間留在黑暗,剩下的時間可以留在母親身邊陪伴其他的天神。信使對狄米特這麼說了,又勸告她適可而止,該為人類增產養生的果實。狄米特沒有拒絕,立刻讓種子從土地裡發芽,於是大地現出了一整片綠油油的葉子和繁花。然後她又找來了幾位國王,親自解說她的儀式和施行的細節,凡見識過這些儀式的人都是有福的。無緣體會的人因為沒有啟蒙,死後只好置身陰鬱的黑暗。

母女神於是聯袂前往奧林帕斯與眾神相聚,與宙斯比鄰而居。

【故事分析】

這則神話在歷史和人類精神上有著無與倫比的重要性,因為圍繞著這則神話產生了一個重要的宗教系統,稱為埃萊夫西斯(Eleusis,快樂抵達之地)。埃萊夫西斯密教在古典時期雅典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它雖然沒有教義與哲學傳世,但其儀式卻是希臘及其鄰近地區相當重要的信仰,持續了20世紀之久,從西元前1500年一直持續到西元392年被羅馬皇帝下令關閉為止。不論性別還是奴隸,只要沒犯過殺人罪,能說希臘語就可以參加。根據學者呂健忠的研究,該儀式主要是用來重現教主的經歷,信徒藉教主死而復活的超自然經驗體驗神蹟的奧秘,因而感受到大喜悅,並得以分享奧秘知識。不論男人、女人、還是奴隸都有參加此儀式的資格。儀式分成大秘儀與小秘儀兩個階段,信徒必須先參加小秘儀後,才能取得參加大秘儀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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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埃萊夫西斯的狄米特神廟,它在西元392年時遭羅馬皇帝關閉,3年後又被哥德人劫掠。

小秘儀的前置程序包括以小豬向母女神獻祭,以河水淨身和演聖劇,並要發誓絕不能洩漏內容。大秘儀則辦在秋分前後,一連九天,象徵著狄米特尋女九天的故事。選在秋季是因為重生可期,沿路上信徒會觀賞帶著性意味的戲劇與笑話,這是模仿女僕伊安蓓逗女神開心,然後喝著基凱翁酒(神話中狄米特要求梅塔妮瑞做的飲品),接著手持火炬進入聖殿,將火炬熄滅,在暗夜之中祭司敲響銅鑼將坡瑟芬從冥府中召喚出來,內殿突然射出強烈火光,幾里外都能看見,然後祭司高亢宣布,「女神已生下聖嬰!冥后生下戴奧尼索斯!強大生下強大!」這整段經驗是帶著默會知識讓信徒去體驗的,既不解釋原因,也不提出意見。參與者藉由整段過程與重生儀式同理共感,進而得到內心的啟蒙。

當時的希臘地區流傳著兩種密教系統,一個以本故事中的母女神為祭祀對象,一個則是以酒神戴奧尼索斯為崇敬對象的奧菲斯教派(Orphism),兩者強調的都是重生與復活的主題。論及影響力,後者實不如前者。但在傳說裡,追隨戴奧尼索斯的主要是女信徒。也就是說,這兩個密教基本上都與女性有關,都應允了信徒復活的可能。但此復活指的並不是肉體上的,而是靈魂上的重生。戴奧尼索斯的象徵葡萄藤每年都會重發新芽,而波瑟芬自冥府的歸返與大地女神狄米特的重啟笑顏則是春天再臨大地的四季循環。人們在神話的保證裡得到了安慰,因而在精神上與女神及大自然同在。

迪米特神廟圖
位於埃萊夫西斯的狄米特神廟復原圖。

 

這樣的共性決不是巧合,在男性英雄奮力追求自我之後,超越變成一種文化上的創造。但這卻沒有完全平息人類的死亡焦慮,我們的內在仍然嚮往著一體感,那是與自我實現彼此矛盾但卻共同存在的基本需求。它們看似沒有並存的空間,但在狄米特尋女的神話中,卻巧妙地達成了調和。

首先我們應該指出的,是上述兩篇不同故事都清楚地描繪出母系文化往父系文化過渡時所遇到的困境,《變形記》的故事顯示,大地之母狄米特企圖尋求宙斯的幫助時遭到了拒絕,理由是冥王黑帝斯是個理想的對象,哪怕他的手段不正當。在更古老的《狄米特讚美詩》裡,甚至在開頭就告訴讀者,這次的綁架早已得到受害者的父親,也就是宙斯所默許。

狄米特與波瑟芬這對母女本來無憂無慮地生活在一起,但是愛神維納斯卻沒打算放過這位不經世事的年輕少女。她這樣對兒子說,如果不讓他波瑟芬從屬於哪個男人,那麼這世上拒絕婚姻的少女就會越來越多。對於以散播人間情愛為職志的維納斯可無法容忍這件事,我們因此可以得知,維納斯代表的是一種舊的母性勢力。關於這點,我們會在本章的第二部分討論。

黑帝斯強行擄走波瑟芬之後,仙女庫阿妮試著阻止他,但卻受到了他的權杖所重擊,以致形銷骨立,連舌頭與聲音都不見了。這個橋段重現了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同時權杖本身也透露出性的隱喻,顯然以暴力行事是冥王的作風,而女性則多為受害者。她們連自身遭受的痛楚都無法清楚地說出,只能透過暗示的方式來指引狄米特尋訪女兒的線索。

狄米特是大地女神、農作女神,因此是大母神的原型之一,但令人難過的是,這位大母神沒有足夠的能力和丈夫宙斯相抗衡,縱然她央求丈夫出手拯救女兒,但得到的回應卻很糟糕。宙斯說既然這件事因愛而起,就沒有什麼搶或不搶的問題。弔詭的是,宙斯只注重男性單方的愛,完全沒有考慮女兒是否愛對方。他的話語如此理所當然,絲毫沒有體貼女方的意思。正是在這點上,我們看見了舊母神維納斯與新父神宙斯兩者間的聯繫,他們的統治都是以取消個人的獨特性為基礎的。作為女神,維納斯重視的是集體性,生育與婚姻是每個人的義務,不能有例外。宙斯代表的男性精神雖然象徵著個人意識的抬頭,但這些人卻只能是少數,主要是男性、統治者、和貴族。其餘的人仍然從屬於他們制定的規則裡。因此不論是父權或母權,絕大多數的我們都不被允許發揚自己的個性。

狄米特與維納斯這兩位大母神的對比象徵了陰性心靈的分裂,在舊的母神心靈裡,世事無不是一種回歸,猶如奧羅波羅斯,既是開始也是結束。人類的精神從屬於特定的規律循環往復沒有例外,自母親處所生,又回到母親的懷裡。她們所職司的農作與生育理論上應該是同一件事,但隨著人類心靈的進展,兩位女神所代表的不同心靈面向卻逐漸地分化開來。維納斯仍執著於舊母神的任務,但狄米特卻遭遇了女兒受擄的刺激,這最終逼著她必須以嶄新的面貌來開創新紀元。這是狄米特自我追尋之路的重要一步。若不是這場意外,這位大地女神或許永遠會甘於現狀,繼續過著她無憂無慮的日子。

在聽完宙斯的話後,狄米特拒絕再上奧林帕斯山與天神相聚,這象徵著陰性心靈與陽性心靈的決裂。她回到大地,在大地上流浪遊走,換言之,狄米特回到了自己的家。在埃萊夫西斯的經歷說明了她開始關注起人類,而這是天神過去所未曾做的。她喬裝成老婦,照料女主人梅塔妮瑞的小嬰兒。她看見了嬰兒的幼小與嬌弱興起了愛惜之心,於是對他塗抹天神的膏油,夜裡將他放在火中燒烤,目的是賜予他永遠的青春與不死之身。這個人間行的插曲或許讀者會覺得很熟悉,因為在埃及神話篇章中也曾出現過類似的劇情,女神伊西斯為了尋夫流浪到庫伯納城,成為了小王子的保姆,但結局如出一轍,人類不可能獲得永生。

伊西斯的法術被中斷,這使她決心懷上自己的孩子,讓生命透過孩子的成長而傳接下去。但狄米特已經有孩子了,她的儀式遭到破壞的結果是讓她現出了女神的真身,命令民眾為她建廟,然後根據儀式年年地討她歡心。《狄米特讚美詩》因此留下了復活的奧秘,這和吉爾伽美什追求永生未果不同,女神顯然在失女的刺激下,決定將知識傳遞給人類,使他們能因此脫離死亡的焦慮與威脅。這是該神話之所以能被稱為女性神話的重要證明,因為狄米特向人類分享了男神所欲保留的知識。

狄米特的自我追尋是從苦難開始的,她拒絕再上奧林帕斯山說明了她已學會展現自己的個性。如果作為母親的她還跟奧林帕斯山那些神攪和在一起,那麼她無異於是這樁強盜婚姻的同謀了。這可以被我們視為陰性心靈拒絕被陽性心靈同化的證明,狄米特試著做自己,這是大地女神邁向自我確立的第一步。接著這位天神從山上降到了人間,回到了她所管轄的大地,命人類建廟,將復活的儀式給傳遞下去。這之間的轉變可不小,因為我們知道在希臘神話裡,上一個違背宙斯意旨將象徵著意識啟蒙的火盜去給人類使用的普羅米修斯可是受到了嚴懲。狄米特卻決心和弱小的人類站在一起,雖然她沒辦法給人類永生,卻啟蒙了他們復活的奧秘。

也就是在這裡,狄米特與維納斯正式分道揚鑣。後者基本上仍然保持著大母神時代的價值觀,前者卻是陰性心靈的新分支。有意思的是,狄米特真正使出殺手鐧的時機點是在埃萊夫西斯的人民為她建廟之後。她讓大地一片荒蕪,土壤不讓種子發芽,雜草悶死麥穗。以宙斯為主的父神集團因此無法享用人類的祭品,這才讓他緊張了起來,接連派出信使穿梭在天人三界中交涉。易言之,這是狄米特自我確立的第二步。而她之所以能夠自我肯定,善用自身的資源,是因為她從天界回到了人類身邊,得到他們的愛戴及信任。相較於天神,人類是受苦者的代表,和受苦者站在一起,使這位女神獲得了自信與能量。

狄米特不為所動,除非女兒回家,不然她絕不屈服。宙斯不斷利誘女神回到奧林帕斯,但她顯然已經清楚自己在人間比在天上更有力量。在男神的統治之下,人與神之間彼此隔離。意識嚮往著獨立,抽象的原則與理性受到重視。這是女神被削弱的主因。因為女性的心靈總是聯繫著大地、身體、與真實的情感。這和強調隔離與不受拘束的陽性精神不同。陰性心靈更擅長處理真實人際間彼此交錯的複雜關係。比起小女孩,小男孩常更顯得霸道和彆扭,前者卻更容易對人表現出親善的態度。大地女神因為能重新感受她與土地的連結,才得以用這樣的方式堅定地回應男神及其代表的父權文明的不公。

黑帝斯終於答應,卻設計讓波瑟芬吃下了石榴子,使她每年都有三分之一或一半的時間得留在冥府內,其餘的時間則可以和母親一起生活。這則神話的片段因此將少女神波瑟芬與種子的隱喻連結在一起,也就是說,冥王在波瑟芬體內留下了一個胎兒,這應該是大秘儀的最後,祭司要高喊「女神已生下聖嬰」的原因。因為波瑟芬懷了黑帝斯的孩子。種子經過漫長的冬天後,在春天長出新芽來,神話解釋了四季的由來,同時也反映出古人對於大自然的素樸觀察。波瑟芬的離開冥府因而象徵了新生,同時隱含了復活的意義,因為從來沒有人能夠活著離開陰間。狄米特與波瑟芬象徵性地擊退了死亡。

對於波瑟芬來說,她是帶著屈辱喪失童貞的,清純少女因為性的啟蒙而成為了更加複雜的女性。如果波瑟芬永遠停留在少女狀態,那麼她就永遠無法成長。成長總是帶著痛楚和不情願的,黑帝斯就象徵了這個面向。冥王闖入了這對母女神原本歡樂平和的世界,在她們的心中各自留下陰影,卻也意外地將她們所代表的女性意識逼上了新的高度。狄米特不再自滿於她的天神身份,情願紆尊降貴與人類共同生活,從而在其內心長出了更強大的力量,足以逼使宙斯屈服。波瑟芬則成為冥后以及孕育新生的容器,將死亡與重生的矛盾意涵揉雜於自身,把復活的希望帶來了人間。

由於她們兩人是一對母女神,因而狄米特尋女的故事,也可以很恰當地被理解為狄米特企圖尋回年輕的自己。我們總是在下一代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擔心他們犯錯,希望他們能夠像自己一樣,但卻變的更好。正是這種複雜的情緒讓此神話帶有女性走向個體化之旅的色彩。若從這個角度來看,狄米特的努力無疑是想將失落的年輕自我給重新認同回來。她們的重逢就是狄米特的靈魂得到了整合的證明。不管那個年輕的自我代表的是未能發展的才華、被迫放棄的職業成就、還是陰錯陽差未能走上的某條人生路,他總是象徵著失落。這是一個不同於男性神話的自我實現形式。狄米特不僅有對抗,也有分享和妥協。而就在波瑟芬吃下種子的那一刻,復活的希望就在她身上重新孕育了,哪怕是在寒冬,生命仍舊蘊含著可能性。

年輕時因為各種原因,或者是社會化、或者是追求成就、或養兒育女,我們放棄了自身的某個面向,可能是藝術的、職業的、或者體貼的那些特質、希望與理想,將它遺落、壓抑、或藏匿於潛意識中。不管怎樣,他們留在我們青春的夢裡,成為自身的陰影,而我們隨著年紀慢慢長大、變老,成為現在這個樣子。波瑟芬被冥王囚禁,貼切地說明失落如何下降到潛意識,變成我們的陰影。狄米特的遺憾與失落,是中年時的每個人都可能經歷的。

兩位女神不僅分享了生命的奧秘,也應允了豐收與重生的可能。比起父神信仰,這則神話顯然更接地氣,無怪乎能獲得希臘人近2000年的信仰與崇拜。神話巧妙地結合了自我實現與歸屬感這樣看似矛盾的兩個需求,孕育出難以言喻的整全感。失落固然存在,畢竟波瑟芬確實受到了傷害,也沒有辦法完全回到母親身邊,但狄米特卻站在了新的高度擁抱了這份失落。遺憾因此成為動力與新生的契機。前面曾提到,波瑟芬相當程度上是母親狄米特的年輕自我,她與黑帝斯共享冥府的統治權,和男神平分這個冥界的結果,就是將大地女神的權柄延伸至地底深處。

正因如此,我們亦可從深度心理學的角度將此神話解讀為大地女神追尋個人陰影的過程。原先的母女歡樂狀態是心靈尚未分化所帶來的至福感,冥王出現後,大地女神的內在遂分裂了,遭拒絕的自我面向被壓抑至潛意識中,這表現在波瑟芬被強行帶入冥府。然而陰影卻在潛意識裡取得了重要位置,波瑟芬成為了冥后。但做為陰影的波瑟芬仍然試圖回到地面上和母親重聚,因為陰影是自我認同的一部分,它總是尋求回歸。波瑟芬的痛苦暗示著我們被拒絕的內在陰影也是痛苦的,哪怕擁有陰間的權力,做為陰影的她依然鬱鬱寡歡。希望所有的治療師在思考分裂與陰影的問題時,務必將這點列入考量。

而失落的狄米特則意識到了先前的錯誤,她知道要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就必須重新擁抱陰影,將之認同回來。因此她才離開了眾神居住的奧林帕斯山,也就是淡化原先已老舊的人格面具,試著回到自己的本源,亦即人間大地,在那裡度過了九天。若不是那九天九夜,聽見波瑟芬慘叫的赫卡緹(Hecate,月亮與冥府女神)和看見這一切的赫遼斯(Helios,太陽神)或許都不會現身告訴她事實經過。易言之,因為展開了漫長而痛苦的探索,她才看見了真相。她的內在知覺第一次被打開了,這由赫卡緹與赫遼斯所分別代表的聽與視明白地向讀者指了出來。太陽與月亮也是人類最看重的兩個發光體。隨著內在知覺的開啟,狄米特得到了啟蒙,憶起了身為大地女神最重要的職責與能力。那就是活在大地上,與大地的人們生活在一起並接受供奉。這是舊有陰性心靈的進化,也象徵著父神及陽性心靈獲得人世支配權後,新女性能量的覺醒。

 

Helios
古老的太陽神赫遼斯,他會駕著馬車巡視整個世界。

 

Hecate
三相女神赫卡緹,象徵著月亮變換不定的樣貌。

 

自此刻開始,陰性心靈不再只關切生育,更關切內在的更新與重生,我們不得不說,狄米特尋女的神話比伊西斯尋夫的故事更深刻了。它已直接切入了意義的主題,並明白告訴世人,意義不僅在生育,也在服務與被服務,分享與接受回饋之間。狄米特化身為老婦服務梅塔妮瑞,也要求人類建神廟做為回報,她分享了復活的秘密,也要求信徒必須根據儀式年年博取她的歡欣。甚至她的動怒也都證明了她越來越像個複雜的人,而不是不理俗事,只願活在天界的單純的神。正因為她變得複雜了,才想起自己的內在其實擁有足夠的資源能和不公義的外在相抗衡。她使土地荒蕪,五穀不登。仰賴人類供養的宙斯知道大事不妙,只得派人命黑帝斯妥協。

但即便如此,故事依舊埋下了我們在其他神話裡看不見的變數,那就是波瑟芬吃下的種子。表面上看來,它像是命運的操弄或黑帝斯的詭計,但深一層來看,它確保了追求完整的動力不會在擁抱陰影後止步,使「完整」一詞成為一個循環往復的過程,而不是靜止狀態。這是為什麼波瑟芬每年有固定的時間得回去冥府,而狄米特也不再繼續堅持己見的原因。後者明白,心靈不可能再返回舊時光,那雖然平靜美好,卻是遮了眼,塞了耳的無知狀態。誠如上面所述,大地女神的權柄至此已經延伸到地下世界,她返回天界,和宙斯比鄰而居。更說明了狄米特成為了唯一能夠掌控和穿梭三界的女主人。因為除了神使赫密斯(Hermes)之外,其他的男神是不被允許離開自己的地盤的。

正因為有了狄米特所象徵的陰性意識牢牢地向下扎了根,我們在下一篇神話裡才能看見賽姬這個新生的人類心靈如何擺脫層層的桎梏,最終升為天神。

(待續)

 

愛智者

 

(圖片取自:Daily 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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