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裡的心理學:《綠野仙蹤》】

三、《綠野仙蹤》

《哈比人歷險記》說的是一位中年男人,《綠野仙蹤》說的則是一位小女孩。他們兩個都是非典型的英雄,不是太老,就是柔弱天真的年輕女性。我們會在書裡看見女人如何以不同於男人的方式走向完整,很有意思的是,雖然《綠野仙蹤》是一本近現代的著作,但它所呈現的女性成長主題卻和流傳久遠的神話及女性童話意外地接近。作者法蘭克包姆自述,「我正坐在大廳裡跟孩子講故事,突然間,這個故事閃過念頭,佔據我的心。我將孩子們紛紛趕走,從架上抓了一張紙,趕緊開始寫作。好像是故事自己在寫一樣,…」他所說的或許是被原型擄獲的那一刻。故事裡的角色與場景無不充滿了豐厚的象徵意義,值得我們反覆咀嚼與探討。

這故事在描述人如何得到完整,我們可以將稻草人、錫人樵夫、獅子看成勇敢追尋自我的獨立角色,也可以把他們視為個人內在的居民,是女主角桃樂絲尚未發育完全的個人面向。桃樂絲如果要成功回到堪薩斯,就必須讓自己內在的每個部分都成熟起來。女性個體化之路的特別之處,在本書裡有很動人的表述。

(一)龍捲風

桃樂絲、愛姆嬸嬸、和亨利叔叔一起住在堪薩斯大草原的中央,靠務農生活。桃樂絲沒有爸爸媽媽,所以投靠叔叔嬸嬸過生活。不論從這個家的門口何處往外看,都只能看見一大片灰茫茫的草原,因為太陽將耕地烤成一片焦灰,連草也不例外。桃樂絲之所以能夠開懷大笑,詮釋因為他有一隻小黑狗「托托」,他們從早到晚玩在一起,因此托托深得桃樂絲的喜愛。但今天他們沒在玩耍,因為亨利叔叔憂心地看著北方陰暗的天空。那裡傳來了風的低號聲,暴風雨就要來了,草如波浪般起伏著。叔叔對妻子喊道,「龍捲風要來了,我去照顧牲口。」嬸嬸急著叫桃樂絲躲到龍捲風地窖。但托托這時逃出了桃樂絲的懷抱,為了找牠,桃樂絲來不及躲進地窖裡。淒厲的風聲傳來,整間屋子開始劇烈搖晃,接著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屋子慢慢地升到半空中,被頂在風尖上好久好久,被帶到好遠好遠的地方。什麼可怕的事也沒發生,兩人就這樣安心地睡著了。

故事一開始我們就看見了桃樂絲是一個失去雙親的孩子,我們可以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理解這個小女孩的境況,她沒有一個可以認同的對象。這對許多青少年來說是很常見的情況。兒童期行將結束前,許多孩子早已發現自己的父母並非幼時想像的那樣無所不能。他們的工作並不如自己想像得偉大,行為舉止也不若書本描述得那麼正派,這都動搖著他們認同的根本。因此失去雙親的隱喻並不一定是指父母過世,而是失去了可以信任的對象。然而失去父母或失去對他們的信任有時是不得不然的,因為成長意味著成為自己的父親或母親,而從個體化的角度來看,這條路本來就人人不同,我們無法完全照走前人留下的足跡。

桃樂絲投靠叔叔嬸嬸,住在一大片灰茫茫的草原中,那裡的日照太強,把耕地都烤成一片焦灰。終年的烈日讓我們聯想起太強的自我意識,在意識的照耀下連小草都很難生存,這樣太過霸道的人格想必需要調整。烈日也暗示著有害的父權環境,而我們已經看見,叔叔嬸嬸在這樣的環境裡不僅老得很快,而且也失去了笑容。因為父權總是標榜著競爭和充滿偏見的評價,而這同時壓迫了男女兩性。不過桃樂絲卻仍能開懷大笑,原因在於她有一隻小黑狗「托托」,動物的母題很常見於童話之中,牠們是主人翁內心童真的象徵。因為有托托的陪伴,小女孩才能無害地在這裡生存,甚至因為牠的緣故,而意外地得到了探訪奧茲國的機會。

在這片乾旱的大草原裡,龍捲風是很常見的惡劣天氣,這從家裡早早準備好龍捲風地窖就可以發現。不定時出現的龍捲風刮走大地上的一切,對比於大太陽象徵的錯誤意識態度或有害的父權環境,龍捲風或許可以被理解為我們內心壓抑情緒的風暴。然而多數人面對這樣的情緒風暴的直覺反應就是逃離,躲起來等它過去。迎著風暴我們會被帶往哪裡?這倒是沒有人知道。桃樂絲的第一反應也是如此,但托托卻在此時掙脫了,為了找回心愛的寵物,桃樂絲意外地跟著房子被龍捲風帶起。說也奇怪,房子竟然慢慢地升到半空中停在風尖,安穩程度竟讓她能放心睡去。也就是說,當我們願意直面內心可怕混亂的那團情緒時,跟在混淆與起伏感之後的反而是一種奇妙的平靜。彷彿情緒一被注視、一得到足夠認真的關照就會消風一樣。這是為什麼正念療法會要求我們練習關注自己身心的每個變化,然後與它同在的原因。

突然間,一陣猛烈的震動驚醒了桃樂絲。她坐起身來,發現屋子不動了,四周非常明亮,她跳下床後打開門,眼前非常美好!到處都是可愛的綠色草皮和結滿果實的雄偉大樹,一簇簇美麗的花朵近在眼前,跟桃樂絲習慣的乾燥灰暗大草原非常不同。正當她在欣賞這片風景時,一群古怪的人朝他走來,他們的身高跟桃樂絲相近,不論男女全都穿著藍色系的衣帽,領頭的婦人走向桃樂絲深深地一鞠躬,用悅耳的聲音說,「尊貴的女法師,歡迎您來到蠻金支國,您幫我們殺了邪惡的東方女巫,解救了我們的人民。」她這才發現,房子墜落時壓死了一位女巫,穿著銀鞋的腳還從牆板上伸了出來。說話的矮婦人是善良的北方女巫,她告訴桃樂絲,奧茲國內有四個女巫,住在南方、北方的是好女巫,住在東方、西方的是壞女巫,而偉大的巫師奧茲則住在翡翠城內。突然間,女巫的雙腳消失了,只剩下那雙銀色的鞋子。好女巫告訴她,銀鞋是一件神奇的魔法寶貝,現在它屬於桃樂絲了。

風暴結束後,房子落地了,竟然砸死了邪惡的東方女巫!桃樂絲來到了四面沙漠的奧茲國,正如好女巫說的,她不知道堪薩斯在哪裡,而那裡之所以沒有女巫或巫師,是因為太過文明的緣故,但奧茲國始終沒有開化。龍捲風將桃樂絲帶到一個充滿魔法的地方,從北方女巫的說法看來,奧茲國顯然象徵著曼陀羅的原型。南北方住著好女巫,東西方住著壞女巫,而中間則是偉大巫師奧茲所居住的翡翠城。這個由十字所劃分的領域象徵著正邪的對立與均衡,巨大的拉力與衝突仰賴位居中心的奧茲來平衡。雖然我們將會看見,偉大的奧茲巫師其實只是個迷路多年的騙子,但他的存在本身鼓舞了桃樂絲勇敢冒險,起身對抗強大的西方壞女巫。桃樂絲甫現身就壓死了邪惡的東方女巫,換言之,當我們願意順從內心的風暴,反而也會帶來料想不到的好結果。

個體化往往起於意外,正如風暴帶領桃樂絲航向了心靈的潛意識,那裡被沙漠所包圍,因此與外在的文明相互隔離。在所謂的「文明」裡,不會有女巫或魔法師存在的空間,也就是說意識驅趕了黑暗,將那些曖昧模糊的東西都給抹煞。科學照耀且利用了大自然,但大自然卻因此頹敝,我們的心靈也變得迷惘。桃樂絲如果要能返家,並在灰撲撲的大草原裡以嶄新而富生命力的方式過著充滿美與善的生活,她就必須完成這趟冒險,自內在汲取有益的資源,回饋至現實的人生中。桃樂絲第一次看見這麼美的地方,如果直面風暴就能解放蠻金支國,那麼我們就可以推斷受壓抑的情緒有多強的能量,放著不處理,又會對自己造成多大的傷害。

銀鞋是女性能量的象徵,因為銀色是月亮的顏色,在西方的傳統裡,月亮象徵著女神。此處證明了《綠野仙蹤》具備了女性童話的特徵,因為這雙銀鞋有著強大的魔力,這讓「東方女巫很得意」,但至於是什麼魔法卻無人得知。一直要到故事的最後,桃樂絲才會知道銀鞋可以帶她回家,但在她完成殺死壞女巫的任務前,也就是說,在完成個體化之前,她無法發揮自身的全部潛能。她就穿著這雙銀鞋上路,帶著質樸但完整的女性能量,一步步開展出個人的全部可能性。

要想回家,或許可以求助奧茲。因此桃樂絲央求北方女巫跟她一起上路,她拒絕了。但好女巫願意親吻桃樂絲的額頭,因為沒有人敢傷害被她親過的人。「通往翡翠城的道路鋪著黃磚,你絕不會錯過。」桃樂絲和托托上路了,一路上跟著黃磚道往前進,就如你已經知道的,她在路上遇見了玉米田裡的稻草人,他想要一個腦袋讓自己變聰明;拯救了鏽在森林裡的錫樵夫,他想要一顆心;還有一頭膽小的獅子,牠希望得到勇氣。這群「人」組成了一個探險隊,一起往奧茲國前進。

北方女巫拒絕了桃樂絲,因為個體化永遠屬於自己,但她並沒有完全拋棄她,她送給桃樂絲一個吻,那代表著母親的祝福。這是一個重要的象徵物,一個被母親深深愛過、好好陪伴過的孩子,終其一生都會有足夠的信心跟勇氣來面對困難。北方女巫是好媽媽的代表,她的存在補足了桃樂絲一直以來缺乏的關愛。嬸嬸或許照顧了桃樂絲的身體層面,但桃樂絲要成長為完整的女人還需要其他的榜樣來提供母性的經驗。北方女巫恰如其份地擔任了這個角色,她讓桃樂絲知道自己雖然是女巫,但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她趕不跑邪惡女巫,不知道堪薩斯在哪裡,甚至不能陪她一起走黃磚道,但她卻在桃樂絲人不生地不熟的時候給了她所需的指引,跟著黃磚道往前走。耐性是個體化之所以能取得成功的最可貴特質。此外,她也給了桃樂絲祝福,那是在艱難時刻沒有人能奪走的信念與信心。

稻草人、錫樵夫、與膽小獅子分別代表了女性內在的不同男性面,這些男性面都有著可見的缺陷。稻草人覺得自己不夠聰明,錫樵夫覺得自己不夠溫暖,膽小獅子覺得自己不夠勇敢。想要更聰明、想被愛、以及更有自信,這些渴望不僅是男性的需求,同時也是女性的。但就如我們在書裡要看到的那樣,他們在旅程中的行為雖然不停地表現出他們渴望的特質,但他們卻渾然不覺。我們只能從他人的眼睛裡看見自己,因此所謂的自我評價往往是他人的評價,自我的慾望也往往是他人的慾望。因此人們總是渴望獲得好的回應,而旅程上的伙伴就是我們行為的最好的見證人。好伙伴總會激勵我們表現出最好的一面,他們的回應滋養了我們,使我們內心的良善面有機會不斷湧現好的循環。

(二)夥伴與挑戰

一行人就這樣浩浩蕩蕩地出發,遇見了深谷,誰也沒辦法爬下去。正當絕望之際,膽小獅子卻說自己可能跳得過去,於是牠讓伙伴坐在背上,來回跳躍,渡過了河谷。他們繼續沿著黃磚道走,來到了猛獸「喀里達」的地盤,那是一種身體像熊,頭像老虎的怪獸,能輕鬆地把獅子撕成兩半。不過當喀里達發現他們的時候,獅子卻鼓起了勇氣,牠要同伴們先走,由牠來斷後。雙方在橋上對峙,稻草人想了好一陣,突然靈機一動,要錫樵夫將橋砍斷,喀里達當場摔得粉身碎骨。他們繼續來到了河口,砍柴造筏,但河水太湍急,木筏被越沖越遠,稻草人想用力撐著竿把船推往正確的路上,結果木筏已經流走,他還來不及鬆手,遂被困在竿上。錫樵夫哭了,他很擔心伙伴的安危。眼見離岸邊越來越遠,獅子再度發揮勇氣跳下河去,奮力地游著,將木筏與大夥兒都推上了岸。他們看著河中央的稻草人正發愁時遇見了鸛鳥,好心的牠飛上天空幫忙將稻草人給帶了回來。往前走不久,他們便發現自己置身在一整片美麗的罌粟花園中。

細心的讀者一定發現了,一路上每個人都展現了自己想要追求的特質。稻草人展現了聰明,獅子展現了勇氣,錫樵夫則展現了慈悲心。他們並不如自己想的那般愚蠢、無情、和膽小。稻草人必須看見自己的聰慧和才智,更重要地,是要能運用他們。而一個缺乏情感,內在如稻草人般乾巴巴的人更像是理性的奴隸而不是主人。這類人總是追求更多的知識,卻沒有足夠的智慧來分辨。或者將知識用來要求別人,而不是反求諸己。知識永遠是一體的知識,雖然我們習慣將知識與技術、態度分開對待,但若缺了情緒的經驗與體會,技術與知識都無法使用恰當地使用。他們會像稻草人一樣不停地覺得自己沒有價值感,除非他的學歷或地位勝過他人。

錫樵夫是另一種男性的典型,他受女巫的詛咒而切掉了自己的手腳和器官,最後他的每個部位都變成硬梆梆的金屬,如果不隨時上油就會生鏽。他們以為只要堅強就不會受傷,結果是丟掉了自己的心。允許自己受傷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對許多中年男性來說,他們更習慣以攻擊代替自憐,在衝突裡總是氣勢凌人,逼著他人道歉認輸。錫樵夫的斧頭象徵著他們的攻擊性,偏偏他們越是這樣做,離愛越是遙遠。朋友防著他們,家人躲著他們。他們的界線就像金屬一樣沒有折衝和溫度,所到之處皆是傷害。所以他失去了蠻金支少女全部的愛,也無法結婚。結婚是神聖的象徵,象徵著不同兩極的相互擁抱與完整。錫樵夫丟失了愛的基礎,因此被困在樹林裡呻吟了一年多,直到被桃樂絲解救為止。

膽小獅子在自大與自卑之間擺盪,膽小的牠透過嚇唬別人來維繫他可憐的自尊心,但澎風水雞殺無肉,當牠一遇到奮不顧身的桃樂絲時,原本爆棚的自信很快就消風了。獅子是萬獸之王,一直象徵著力量與尊貴。膽小的人不敢去挑戰生命的未知部分,只願意活在熟悉範圍裡的小世界。比起拉下臉來向人學習,內心住著膽小獅子的人更喜歡躲在小小的個人領域裡志得意滿地當國王。因此他們的問題就是拒絕歸零思考,一遇到新的情境和挑戰就自我質疑,整個人龜縮起來或像故事裡的獅子一樣變身成吼吼哥,想用氣勢凌人的方式嚇唬人。雖然森林裡的動物們都恐懼或讓著牠,但獅子卻很清楚,自己不過是個膽小鬼而已。當愛麗絲義正辭嚴地指責牠時,獅子立刻慚愧起來。

在真實生活裡,這三類象徵可能會以不同的比例出現在每個人的身上,並不真的截然劃分。所以我們內在或許都各住著一位稻草人、錫樵夫、和膽小獅子,桃樂絲的功課就是幫助這些內在的不同面向去找到自己失去的那一半,進而讓心靈的每個部分都得到完整。

黃磚道的盡頭就是位居中央的奧茲國,因此它象徵著正確的直覺道路,它蜿蜒地穿越了整個奧茲國,直達人格內在的核心-自性。但跟著直覺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要我們稍微猶豫就可能偏離,更不用說路上充滿了各種的試煉。河谷象徵著人內在的斷裂,它強硬阻斷了我們內在兩極的碰觸,因此只能夠過跳躍來化解。這讓我們聯想起《哈比人歷險記》裡討論過的超越功能。但獅子的跳躍顯然還沒到那樣的境界,因為這只是個體化旅程的開端。那我們怎麼理解這個跳躍呢?膽小獅子的跳躍既是勇氣的展現,同時也有那麼一點囫圇吞棗的證明。是我們在還沒有完全體會和理解成長的意義之前,奮力去到彼岸的膽識。有時這是必備的基本功,在捕到魚之前,不管知不知道魚群的生活習性或熟悉捕魚的技巧,都得在有限的時間內將它們熟記。這是由技入道的過程,好比九九乘法表、kk音標、甚或唐詩,在知道數學的原理或詩人內心的滋味前,我們得先耐著性子背起來,才能往下一關走去,在需要的時候將它運用出來。

猛獸喀里達是熊虎合體的怪物,在現實中並不存在。牠具體化了我們心中的恐懼,它總是由這個可怕經驗、那個早期創傷拼湊起來的可怕怪物。稻草人在此發揮了他的優勢,他用清晰的眼光看穿了所處情境的優勢,讓錫樵夫砍斷了獨木橋。斧頭是伐木的金屬工具,明確象徵著意識與現實。恐懼本身總是拒絕跟現實檢核,因此形成我們的沉重壓力。焦慮之所以會相互傳染,有時就跟這個難以檢核的擔憂有關。因此當喀里達象徵的恐懼遇到了錫樵夫的斧頭時,當然是跌落深淵。

接著寬闊又湍急的河阻斷了她們,哪怕知道黃磚道的位置,仍被河流不斷往下游沖。修行及個體化之路也同樣如此,心裡的聲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旅人們很難不偏離正確的道路。大夥兒試著用撐竿的方式將木筏往前推,也就是說,憑著意志想要克服流動的情感之河卻徒勞無功,稻草人甚至因此困在河中央。稻草人的願望是獲得一顆理智聰明的腦袋,難怪他會被卡在象徵情感的河裡動彈不得!結果是誰救了他呢?是送子鳥!

鸛鳥是古老又分布廣泛的物種,《聖經》記載,「連天上的鸛鳥也清楚知道移棲的時候…我的子民卻不知道耶和華的法規。」牠們行一夫一妻制,幼鳥長大後甚至會回來繼續使用父母留下的舊巢,因此被視為相當忠貞的鳥類。由於牠們喜歡棲息在溫暖的煙囪附近,而家中有新生兒的家庭為了怕嬰兒受凍常會徹夜燒著爐火,所以歐美地區廣泛流傳著鸛鳥會送來新生兒的傳說。鸛鳥象徵的愛與傳承,解救了只掛心著聰明腦袋的稻草人。

他們走在罌粟花園裡,濃烈的香氣和鮮豔的顏色讓人昏昏欲睡。桃樂絲的眼皮越來越沉重,重到她覺得非坐下來睡覺不可,但錫樵夫卻不准她這麼做。桃樂絲真的撐不下去了,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托托也跟著倒在主人身旁。稻草人跟錫樵夫趕緊抱著她們倆跑離開,獅子也強打精神往前奔馳,但還是無法抵擋而睡著,盡頭的草原就在前面。錫樵夫為自己幫不上忙而傷心,但也只能先把愛麗絲照顧好。到了草原後,錫樵夫看見有隻大山貓正在追捕灰色的小田鼠,錫樵夫不願這麼可愛又無害的小動物被殺害,手起刀落,砍下了山貓的頭。小田鼠停了下來,牠向錫樵夫道謝,原來牠是田鼠女王。為了回報這個恩情,牠命令子民們把獅子給救了出來。終於,他們回到了黃磚道上,安全地抵達了翡翠城的大門。

我們都知道,罌粟花的萃取物是許多鎮靜類藥物的重要成分,鴉片是當中最著名的。它很美麗但卻讓人昏昏欲睡。在希臘神話裡,奧德修斯返鄉途中遭到風雨吹襲,狼狽地抵達了「食蓮族」的土地,對方拿出了蓮花來招待他的手下,在吃了這些帶有蜂蜜味的蓮花後,水手們各個變得流連忘返,樂不思蜀,也忘了要回報情況。奧德修斯在船上苦候不至,這才派人將他們強押回船上,匆匆離開該處。這是一種心靈的沈睡,有害而無益。好比那些沈迷在在3C、電玩、或酒精、藥物的人一樣,他們的行為其實不僅僅只是想要逃避外在環境,更重要地,我認為他們也貪戀那些物質帶來的合一感。然而這些合一感是虛幻的,而且也是怠惰的,如果毫不節制地使用這些東西,很容易就失去應接現實的能力。

個體化的要求卻不是如此,所謂的完整,既非在現實世界中追求完美,亦非在心靈世界中耽溺於平靜,而是努力地在這兩個世界中取得平衡。我們的肉身活在物質與倫理的世界,因此絕不能免除義務與責任。遠離,是為了復返。往潛意識心靈的勇敢前進,目的是為了返回現實世界,在現實的限制之下,更好地活出完整的自己。愛麗絲抵擋不住罌粟花的香甜誘惑,在花海裡沈沈睡去,這點生動地描述了常見的成癮行為。成癮行為裡有一類很少被提及,但卻是個體化之路上很常見的狀況,我稱它為「靈性的成癮」。這類人很容易耽溺或喜歡讓自己迷失在潛意識的汪洋中,但真實的修練卻往往如耶穌那樣帶著枷鎖。十字架很貼切地體現了神聖的象徵,大大的十字彼此往對立的方向拉扯,我們內心的神聖就位居中央,耶穌就是在那裡死去然後復活的。雖然藥物與手機遊戲提供了我們快速進入神秘經驗的方法(這點我已在超個人心理學的課程討論過,此處不再贅述),但少了責任與倫理的拉扯或者受苦的經驗,我們就無法走到最深處,碰觸到神聖的核心。充其量那只是在美麗花園裡的沈睡,而美麗的東西可能會讓人付出可觀的代價。

錫樵夫出於憐憫殺了山貓,救了田鼠女王,我們在童話裡常見到類似的報恩情節。不過這是一個以年輕女性做為主角的故事,所以田鼠女王的角色在此變得重要。做為女王,牠顯然是一位成熟女性,但卻是一個小了很多號的女性。當牠被錫樵夫拯救的同時,錫樵夫也拯救了自己內在的成熟女性面向。還記得嗎?錫樵夫是被邪惡的女巫變成這副模樣的,換言之,他的憐憫讓他內在的成熟女性形象得到了改變,從一位具有威能的邪惡女巫,變成弱小但卻知恩圖報的田鼠女王。牠在故事裡兩度幫助錫樵夫與他的朋友,暗示著錫樵夫象徵的攻擊性將會因為內心女性的逐漸活躍而逐漸消融。

(三)偉大的奧茲與西方女巫

翡翠城的守門人命令他們每個人都必須戴上有著綠色鏡片的眼鏡,他們聽命行事。這城裡的每件東西都是綠色的,就連陽光也是如此。奧茲願意分別接見他們,桃樂絲是第一位。當她進入大廳的時候,他看見一顆碩大的頭,既沒有手腳,也沒有身體。桃樂絲說出了她的願望,但那頭顱告訴她,除非他殺死邪惡的西方女巫,否則他不會幫這個忙。隔天奧茲接見了稻草人,稻草人在奧茲的寶座上看見的是一位美麗的女士,稻草人說出了他的願望,但女士卻回答他,除非他殺死女巫,否則他不會幫稻草人實現願望。錫樵夫是第三天獲得接見,他見到的是一頭恐怖的野獸,那也是奧茲變成的,那野獸命令錫樵夫幫助桃樂絲殺死西方女巫,不然他就無法得到他要的心。獅子也在第四天獲得召見,牠見到的奧茲是一團火球,他要獅子殺死西方女巫,否則牠永遠就只能當個膽小鬼!

因為戴上綠色眼鏡,因此觸目所及全是綠色,這是偉大巫師奧茲的規定。這說明了此時的翡翠城仍是幻象之地,此時的桃樂絲一行人還沒有看見真相的能力。奧茲嚇唬著眾人,除非殺死邪惡的西方女巫,否則不會替她們實現願望。換句話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所有我們真心渴求的事都得透過克服困難的勇氣才能得來。此時的奧茲沒有形象,桃樂絲見到的是一顆沒有身體手腳的大頭,這是她還沒有成熟的證明,因為到此時為止她都靠著夥伴的幫助才能逃脫生天,做為一個完整的女性,她需要表現出更多的行動力才行。稻草人看見美麗的女士,因為他看重智力與理性原則,缺乏女性所代表的情感面向。錫樵夫瞧見恐怖野獸,那是他內心攻擊性的投射,在心理投射物的面前,他的斧頭也無濟於事。膽小獅子見到的奧茲形象是一團火球,這點相當有趣,因為獅子座在占星學中是火象的固定宮,代表我們的意志和心臟,也就是說,那團火球就是獅子自己。他多次在旅程中證明自己的勇氣,但卻覺得自己擁有的還是不夠。從這點來說,他特別需要自我肯定。

做為一位巫師,奧茲成功地扮演了搗蛋鬼的角色,他半逼半哄,讓桃樂絲一行人去殺死西方女巫。因為他本身是個騙子,並沒有打倒邪惡女巫的能力。但搗蛋鬼總能用某種方法使主人公踏上意外的旅程,甚至為世界帶來重要的改變。最著名的惡作劇之神或許非北歐神話中的洛基莫屬,他的「趣味」總是介於惡意與玩笑之間,奧丁之子、光明之神巴德爾就因為這樣死在自己的兄弟-黑暗之神霍德爾手中。洛基事後受到嚴厲懲罰,一直到諸神的黃昏他掙脫枷鎖為止。但如果不是他做了這些有害的事,諸神的統治就不會結束,人類的時代也無法到來。因此搗蛋鬼的本領就是為我們開創新時代和新機會,縱使那並不被我們所歡迎。詳細的劇情我們將在《神話裡的心理學》中繼續討論。如果主人翁不是受到這樣的拐騙,邪惡女巫或許還會在故事裡的西方繼續肆虐,《哈比人》中的比爾博也永遠只會是個窩在家裡等著變老、變胖的中年人而已。

翡翠城的士兵告訴桃樂絲與她的夥伴,沒有哪條路可以找到邪惡女巫,他們只能往太陽落下的地方不斷走去,於是眾人再度啟程了。女巫霸佔奴役的國家叫做聞綺斯國,她只有一隻眼睛,但這隻眼睛卻像望遠鏡一樣厲害,境內每個角落都逃不出她的視線,她對這群闖入者震怒不已。她召來了強壯的野狼要將他們碎屍萬段,但錫樵夫一次一個,將牠們的頭全砍了下來,總共四十匹狼都死在錫樵夫面前。女巫接著召喚一大群烏鴉攻擊他們,但牠們看到稻草人後非常害怕,稻草人一次一隻扭斷牠們的脖子,同樣是四十隻烏鴉。接著是一群黑蜜蜂,稻草人想好對策,把身上的稻草全抽出來撒在大家身上,除了錫樵夫以外。但蜜蜂的針一刺到錫樵夫就全斷了,蜜蜂全部喪命。女巫大怒,召來聞綺斯士兵,命令他們殺死入侵者,但獅子一聲大吼就將他們全嚇跑了。女巫不得已,只好拿出魔法金帽,召喚飛天猴。

西方是日落之處,易言之,就是陰影藏身的地方。

沒有哪一條路通往聞綺斯國,小女孩桃樂絲只能往太陽消失的地方不斷走去,這裡再現了《地海巫師》的主題,格得追捕陰影直到開闊海,那是個沒有終點的終點,也是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的地方。如果我們回想一下桃樂絲的旅程就會發現,這一路上她是從東往西走的,也就是背對著陽光。兩位邪惡的女巫分別霸佔了東西方,換言之,是日升與日落之處。這點相當有趣,因為這說明了我們的意識人格和陰影同樣邪惡,如果一個人要邁向整合,就不能只認同這兩端的任一方才行。東方女巫已經在桃樂絲降落的時候被壓死了,那時桃樂絲順從了內心的情緒風暴,從而穿透了人格的面具,陰影則在日落處窺伺,若不擺平它就無法返家。

女巫只有一隻眼睛,卻能觀看整個國境。換句話說,潛意識永遠活躍,陰影隨時等著反撲。她分別召來了野狼、烏鴉、黑蜜蜂、和士兵,但都被桃樂絲的夥伴打敗。如果讀者仔細看就會發現,他們是透過對自身特質的善用而取得優勢的。野狼死在利刃之下,烏鴉本能地害怕稻草人,稻草人跟錫樵夫根本不怕蜜蜂叮咬,士兵則恐懼大吼的獅子。從個體化的角度來看,桃樂絲已經開始懂得和這些內心的男性居民互動,並瞭解了他們專屬的能力。也就是說,如果女性學會妥善發展內在的男性層面,就能大幅地削弱陰影發動的攻擊。整合對立一直都是個體化的重要功課,不論男女都相同。女巫對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拿出具有魔力的金帽,將飛天猴召喚出來。

擁有金帽的人可以召喚飛天猴三次,牠們會遵守任何命令,邪惡女巫已經用過兩次了,第一次她用來征服聞綺斯國,第二次用來對抗偉大的奧茲,將他的勢力趕出西方國。她第三次召來了飛天猴,命令牠們除了獅子外的人全部都殺掉,因為她想留獅子下來當寵物。眾人都不是飛天猴的對手,只有桃樂絲逃過一劫,因為她的額頭上留有北方女巫的吻,飛天猴無法傷害她,只能帶她回去覆命。邪惡女巫也無法傷害桃樂絲,但她看見了桃樂絲的那雙銀鞋,她知道這雙鞋的法力強大,因此竊想著該如何據為己有。她命令桃樂絲清洗鍋子、水壺、掃地、添加柴火。桃樂絲很乖巧地認真工作,慶幸著女巫饒她一命,但也非常悲傷,因為她逐漸明白回家無望,再也看不到嬸嬸了。桃樂絲除了睡覺和洗澡外都不會脫下鞋子,偏偏女巫怕黑也怕水,所以苦無機會。終於她想到一個詭計,故意絆倒小女孩,趕緊將掉下來的一隻鞋搶走。桃樂絲生氣地對女巫說,「把鞋子還我!」女巫不僅拒絕,還威脅要搶走她剩下的那隻鞋。桃樂絲很生氣,順手拿起手邊的水桶往女巫潑去,女巫嚇得大吼,逐漸融化、消失,桃樂絲打敗了女巫!

猴子本身就象徵著「半人」,對那些不聽話的小孩,我們也常稱他們為「猴小孩」。而長著翅膀的飛天猴更是奇異,既屬天,又屬地。也就是說,牠們不受男性法則與女性法則的拘束。但牠們卻得聽命自己的主人,桃樂絲在打敗壞女巫後成為牠們的新主人,而飛天猴也就轉為桃樂絲服務。可見飛天猴所象徵的是內在的本能力量,行好還是行壞端賴我們如何使用它。桃樂絲被帶到邪惡女巫面前,被要求做各種家事,她乖巧又認真,慶幸女巫饒她一命。易言之,她試著討好西方女巫。對抗、逃離、與討好他人都是常見的生存手段,因為社會文化的影響,女性較常出現後者。她們相信這樣做才能讓對方息怒,進而讓自己得到想要的。因為害怕衝突,她們會將憤怒與受傷的情緒深藏在心底,一個人躲在暗處舔舐傷口。等到傷口癒合後,又回到原有的情境,繼續表現出樂於被剝削的樣子。許多排行老二的小孩也有這類問題,因為老大已經享有家族的目光,在身心發展上也遠勝自己的弟妹,因為難以跟老大一較長短,所以有些老二變得必須討好自己的兄姐來確保自己的地位。若是發展得宜,他們會成為善於合作與傾聽的人,但順從和自貶也會使其陰暗面強大起來。

這是為什麼桃樂絲雖然聽話認份,卻又覺得悲傷的緣故。因為她壓抑了自我的主張(回家),同時也就壓抑了自己的怒氣。憤怒與悲傷常是一體的兩面,如果我們總是因為害怕衝突而藏起憤怒,它很快就會轉化成憂鬱,成為情緒的主調。罹患憂鬱症的當事人往往有無從表達的深深怒意,這點曾被很多治療師指出來過。相反地,動不動就以暴怒的方式來解決衝突的吼吼哥,背後則有一個受傷的自己,好像非得嚇退他人才能證明自己贏了一樣,他們需要的是正視自己的悲傷經驗,否則麻煩事會在中年以後接踵而來。

女巫怕黑是一件很弔詭的事,看來這位壞女巫也有自己的陰影要面對。女巫怕水倒不令人意外,因為水是淨化的工具,正好用來除掉髒污與邪惡。不論是天主教的聖水,還是道教的符水,水都充當了神聖的載具,用來淨化特定的空間乃至人體的疾病。在桃樂絲被女巫絆倒,拿走一隻銀鞋之後,她終於生氣了。銀鞋是女性的本源能量,壞女巫不僅搶了一半,還宣稱要將它全部奪去。失控難得地成為一件好事,若不如此,桃樂絲不會知道自己擁有什麼力量。讀者可以回想一下,有多少次旅程出現的磨難,都是她的夥伴們趁著桃樂絲睡著的時候幫忙默默處理掉的?也就是說,在挑戰面前,桃樂絲基本上一直維持著一個天真少女的模樣,等待他人伸出援手。現在她受不了了,因為做為一個女性,她該做的已經做得夠多,她已經夠乖、夠好,但女巫怎麼回報她的?桃樂絲的憤怒「刷!」一聲地突破了理智和討好他人的自我防衛,她順手拿起水桶,將水往邪惡女巫身上潑去。當陰影被洗淨的時候,桃樂絲也洗淨了自己。

(四)女性的個體化之路

桃樂絲放出了獅子,取得了金帽,同時召集所有的聞綺斯人,宣布他們自由了。聞綺斯人興高采烈,同時也幫忙修理好被飛天猴摔碎變形的錫樵夫,縫補好被飛天猴拆毀丟棄的稻草人,他們希望錫樵夫能留下來當國王,但他們想要趕緊回到翡翠城討賞。一夥人出城後找不到回翡翠城的方向,因為他們當時是被飛天猴抓來的。正想放棄的時候,桃樂絲想起了田鼠女王,所以趕緊叫來了這些草原裡的小朋友,田鼠女王建議他們可以請飛天猴幫忙,他們果然一下子就回到了翡翠城。ˋ眾人急著要求奧茲履行承諾,奧茲卻顧左右而言他。他們這才發現,奧茲竟然是躲在屏風後的一個小老頭!奧茲其實是一位腹語師和熱氣球駕駛員,多年前一場意外讓他降臨在此處,當地人看他來自雲端,以為他是偉大的巫師。但奧茲卻很害怕邪惡女巫,畢竟他沒有魔法。因此他才騙桃樂絲去殺死西方女巫,慚愧的是,他沒辦法幫助他們。但其他人還是很希望得到大腦、心、和勇氣,於是奧茲答應了。他們都會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當他們迷路時,想到還有田鼠女王可以幫忙的不是別人,而是桃樂絲。這說明了桃樂絲已經懂得如何利用自身的資源,田鼠女王建議她,可以使用金帽召喚飛天猴。這和她腳下的銀鞋不同,銀鞋雖然是寶貝,但桃樂絲至今還不曉得使用方法。但做為第二件到手的寶物,她很快就掌握了魔法道具的奧秘,飛天猴果然聽話地帶著大家一下子就回到了翡翠城。這個桃樂絲-田鼠女王-飛天猴的問題解決路徑,與田鼠女王第一次出現時不同,桃樂絲顯然透過田鼠女王所代表的成熟女性面,更進一步地獲得了飛天猴所象徵的本能力量。在《哈比人歷險記》裡,出現於森林邊緣處打家劫舍的食人妖也有類似的象徵意義,一旦使用得當,本能的原始破壞性就會能往建設性的地方發展。

我們一直都是完整的,但我們卻不知道。我們以為意義與幸福在外邊,其實它們都在心裡。人的內在本自充足,不假外求。但如果不是奧茲略施小計,稻草人、錫樵夫、和獅子的心中仍然會有遺憾。但此時只要一紙證明、一個信物、就可以極大地安撫每個人。讓我們看看奧茲是怎麼做的。正如奧茲說的,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但卻是個很差勁的巫師。他很快就看穿了大家真正的問題所在,他們不是缺乏這些特質,而是不明白自己有這些特質。

他告訴稻草人,真正的知識來自經驗不是大腦,但稻草人聽不下去,因此奧茲就用穀糠跟大頭針幫他做了一個大腦。他告訴獅子,真正的勇氣是雖然害怕仍然挺身面對危險的勇氣,亦即「勇於不敢」,但獅子聽不下去,於是他送給獅子一瓶飲料,喝下去後就會勇氣滿滿。他告訴錫樵夫,心會讓很多人不快樂,但錫樵夫不在意,於是奧茲裝了一包木屑當作錫樵夫的心。每個人的願望都成真了!或許應該這麼說,每個人想要的是他們早就擁有的東西。但若不是他們勇敢地走這一遭,奧茲那些不起眼的小東西也不可能有這個效用。這些把戲之所以有效,是由於當事人賦予了它們深刻的意義,旅程中的點點滴滴被投射在這些物品上,從而濃縮成具有魔力的象徵。一擁有那些東西,我們就「彷彿」成為了那些東西。原始人之所以信仰圖騰、崇拜圖騰,原因同樣如此。

因此我認為象徵的意義相當程度上也必須有當事人的積極參與才行。以解夢為例,對一個不相信夢或不願有意識地參與夢境的人來說,象徵無非死物,它無從喚起更多的情感,從而也就失去了魔力。因而對我們來說,稻草人的大腦不過就是一團針,但稻草人卻深信不疑。

雖然桃樂絲的朋友們都很滿足,但她卻悶悶不樂,因為奧茲幫不上她的忙。然而四天後,奧茲找上了她。他重新做了一顆很大的熱氣球,雖然不保證一定成功,但他願意跟桃樂絲一起試試這個方法。一切就緒後,他向人民宣布,他離開以後,翡翠城就由稻草人統治,大家必須服從他的領導。熱氣球即將升空了,他喊著桃樂絲,叫他快點上來。但托托卻跑進了人群裡,桃樂絲好不容易才找到牠,她抱起小狗,奔向氣球。但啪的一聲,繩子斷了,氣球升到了空中。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見到神奇的巫師奧茲。稻草人建議請飛天猴帶著桃樂絲越過沙漠,但飛天猴做不到,因為牠們只屬於這個國度。稻草人決定問問士兵,士兵建議他們往南邊走,拜訪善良女巫葛琳達,她統治著南方的奎德林人,但此途相當凶險。她的朋友們卻不害怕,他們決定和桃樂絲一起出發。

當桃樂絲成功地整合自己的陰影後,奧茲的騙子身份就被拆穿了。現在奧茲必須離開,因為真實自我的輪廓已經漸漸清晰,再也容不下虛偽自我的存在。那個除去邪惡女巫的小女孩,比擁有偉大巫師稱號的奧茲還要偉大。奧茲邀請桃樂絲一起坐上熱氣球離開,但只有托托知道她的旅程還沒結束。做為一個女性,她還需要接通自己本有的女性能量才算完整,而不僅是使內在有害的男性面向得到平撫而已。因此一路上無憂無慮、童心歡快的托托,在此時再度打斷了桃樂絲原有的生命進程。第一次牠使桃樂絲來不及躲到龍捲風地窖,第二次牠讓她來不及登上奧茲的熱氣球,或許我們稱托托為小搗蛋鬼也無不可,因為牠帶來的意外背後總是暗藏重要的禮物。

托托(Toto)這個名字與完整(Total)有極類似的發音與意義,女人與動物的關係非常古老,因為在新石器時代時,女性有負責豢養和照料家畜的義務。如果我們注意一下桃樂絲和托托的關係,就會發現她們是一對共伴的角色,比起稻草人、錫樵夫、和獅子等夥伴,桃樂絲與托托之間顯然有更親近的關係,很難將故事中的彼此分開看待。因而不僅神話中的女神常以動物形象出現,她們也被視為保佑家畜興旺的守護神。女性與小動物之間的神秘聯繫從寵物市場的蓬勃發展也可以看見一點端倪。

奧茲臨走前將翡翠城給稻草人統治,象徵著原先對立的自我與自性已經開始產生交流,因為理性的大腦被邀請進駐了內在的神聖核心。然後就再也沒有人看見過奧茲。稻草人給出了實用的建議,那就是請飛天猴帶桃樂絲飛越沙漠。然而稻草人此時雖已貴為翡翠城之主,他的點子卻對桃樂絲的處境沒有幫助。這證明了女性心靈自有其獨特性,不是奧茲、稻草人這樣的成熟男性可以幫上忙的。她必須往南方拜訪善良女巫才行。也就是說,這本是一場在北方善良女巫祝福之下啟程的旅行,在打倒了邪惡的西方女巫後,女人也必須再回到善良的南方女巫處才可以。有別於男性的個體化之路被描述為打倒邪惡或完成目標的過程(例如比爾博協助矮人取回黃金),女性在打倒邪惡後,還必須重拾內在的溫柔與純真。因為行動與冒險是男性的價值,而女性的個體化之路雖然不可免地必須仰賴對內在男性能量的發掘與認可,但更重要地,是她們必須在一切結束後再次回頭接納自己的女性能量。

(五)南方女巫葛琳達

和翡翠城告別後,他們來到了一座茂密的森林,放眼望去,似乎都看不到盡頭,看來只有走近森林裡才能抵達南方了。但當他們試著走進森林時,卻被入口的大樹給擋住了。 它伸出樹枝纏住稻草人,還將他舉到半空中拋向稻草人的同伴們。不管從哪棵樹下接近,入口處的樹都會發動攻擊。錫樵夫拿起斧頭砍斷那些發起攻擊的樹枝,眾人才能匆忙地通過。一進到樹林裡,其他的樹都很正常,看來只有入口的樹具有警衛的功能而已。進到樹林深處後,他們遇見一堵白瓷製成的高牆,精美但光滑。錫樵夫砍柴搭梯,當他們進入牆內時才知道進入了瓷器國,那裡的地面又滑又白,四周散佈許多房子,也全是瓷器做成的,但最高只到桃樂絲的腰部。居民、家禽也都是瓷器製成,每個人個子都很小。他們小心翼翼地跨過他們,桃樂絲對瓷器國的公主最感興趣,想將她帶回家,但公主拒絕了,因為一旦離開這裡,他們的關節就會變硬、無法活動,失去自由。桃樂絲不願公主不快樂,只好和他們說再見。

在進入森林前,一行人遇見了會攻擊人的警衛樹。此處的主角是稻草人跟錫樵夫,稻草人的機智在前半段的旅程中多次提供了解決之道,但跟這些不講道理的警衛樹鬥智似乎沒有用處。俗云「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那些糾纏人的大小樹枝彷彿我們內在剪不清理還亂的情結,當情結佔領某個人時,任憑他人怎麼誠心、耐心地試著對他澄清和講道理,都沒辦法撫平情結被觸發時的怒氣。他們逢人便罵、便打,旁人可能要到很久之後才會明白當事人生氣的點在哪裡,甚或根本不會明白。樹總是對應著女神,拜訪葛琳達是桃樂絲的最後一項任務。守衛樹因此象徵著女神領域的最外圍。桃樂絲要想找到內在的女神(也就是葛琳達),就必須穿越警衛樹象徵的情結不可,特別是他們毫無來由地就隨意攻擊所有的訪客,哪怕樹下有空隙,大家也無法穿越,稻草人這回可真是遇到對手了。錫樵夫的手段倒是值得參考,他選擇強硬回擊這些無理的要求。他斬斷那些樹枝,而不是試著講道理或刨掉這些大樹的根。也就是說,他只是堅定地維持自己的界線。

與書裡的其他遭遇不同,瓷器國的橋段在這裡略顯突兀,因為他們沒有招惹桃樂絲和她的夥伴們,相反地,他們倒是很擔心這群客人的造訪。它們是我們內在的脆弱面,如果把瓷器國跟守衛樹一起看就清楚多了。守衛樹張牙舞爪的目的原來是為了保護森林裡的瓷器人,也就是說,憤怒總是包裹著脆弱。瓷器國裡的每個人都經不起碰撞,雖然能夠修復,卻會留下明顯的疤痕。因此他們選擇築起高牆來和牆外的世界隔離,在避開了情結後,桃樂絲穿越的是我們內在都有的脆弱。當治療師在講「自我接納」時,總是指向內在最軟弱幼小的那一塊。如果桃樂絲選擇繞過瓷器國的高牆,而不是試著走進去,那就不能算是通過了考驗。小心翼翼地經歷它,看見它,卻不去損毀、批判或甚至帶走它,是這個階段的唯一方法。這是瓷器國的公主之所以不願離開的原因,脆弱有他自己的位置。如果不去經驗那層脆弱,我們就學不會體貼,不論是對自己或他人。這對桃樂絲來說尤其重要,因為那是她走進內在女性的重要一步。

離開瓷器國後,一行人進入了另一座森林,那裡的樹比一路上見過的更高大、更古老。森林裡的野獸正在林間的空地集會,當動物們看見獅子的時候突然安靜下來,最大的老虎恭敬地歡迎牠,希望萬獸之王能夠為牠們擊退敵人。原來有一隻大蜘蛛闖進了這裡,吃掉了各種大小動物,森林裡原先有幾頭獅子,但也被牠吃掉了。獅子問,「如果我替你們解決敵人,你們願意尊我為國王嗎?」動物們齊聲同意。於是獅子出發,找到了大蜘蛛。趁牠還在睡覺時,膽小獅子一躍而上將蜘蛛細小的脖子給拍斷,解決了這隻怪獸。動物們奉牠為王,獅子也答應等桃樂絲回堪薩斯之後就回來領導大家。通過森林後,遇上了布滿巨大岩石的山坡。岩石後頭藏著幾百個沒有手臂的槌頭人,不論用盡什麼方法,他們都沒辦法爬上去,因為槌頭人會將自己的頭當成砲彈一樣發射,將大夥兒打下山坡。於是桃樂絲最後一次召喚出飛天猴,命牠們帶眾人越過山丘,他們終於成功來到了奎德林國。

他們進入了古老的森林,也就是潛意識的最深處。那裡被大蜘蛛肆虐,動物們原先的領袖都被吃了。我們在《哈比人》裡討論過蜘蛛的象徵,此處的大蜘蛛有著類似的意涵,不過主角從男性改成了女性,象徵著桃樂絲必須主動地對內在的恐怖女神發起攻擊。象徵的內在勇氣的獅子觀察過大蜘蛛,牠發現蜘蛛的脖子最為脆弱,如果趁牠睡著時攻擊此處將會有最大的勝算。這回獅子不再和旅程的前半段那樣處於被動,而是在面對難關時主動地面對敵人並爭取機會。牠很喜歡這座古老的森林,也願意挑戰大蜘蛛,但代價是眾人必須尊他為王。獅子本有火、太陽、尊貴的象徵,因此與內在神聖的自性頗有關連,牠在古老森林的登基為王,正意味著自性的光芒照耀了潛意識,桃樂絲擊敗了內心的恐怖女神,也就是黑暗母親所代表的死亡面向。那是象徵著控制欲、創傷、不安、對子女潛力的吞食、絕對服從的女神形象。男英雄必須從她手上爭取獨立,女英雄則必須取代她,才能成為自己的母親。

槌頭人石林是他們來到奎德林國的最後一道關卡,雖然槌頭人沒有手,但憑藉著強健的頭和不斷伸展的脖子,大夥兒怎樣都無法靠近山丘。要想接觸到內在的女神葛琳達,桃樂絲必須做最後一次飛越。槌頭人的大頭與所在的巨石都象徵著頑固的信念,衝撞證明不會成功,因為獅子被他們撞得滿身傷。但這回提出建議的不是稻草人,而是終於找到心的錫樵夫。旅程的最後,錫樵夫終於從所其所象徵的男性的僵硬與攻擊面向中轉化,只有心才會知道,無從跨越時,我們就必須飛翔。稻草人所象徵的大腦無法理解這種飛翔,因為意識嚮往明確,這是稻草人一開始就被擊退的原因。槌頭人搆不著飛天猴,只能氣惱地叫著。當所處的高度不同時,視野也跟著遼闊。內心過往的喧囂不再能影響我們,特別是對女性來說,成長常常伴隨著他人的惡意。英雄似乎專屬於男性,女人只能當個配角,或者讓自己表現得像個男人,獨斷、易怒、好競爭。女性的身邊一直不太有適當的楷模可以效法,也不知道該如何在父權的社會裡做一個完整的女人。直到這一刻,葛琳達的現身。

他們終於來到了南方女巫的國度,葛琳達坐在紅寶石寶座上,看起來年輕又美麗,穿著純白色的洋裝,和藹地看著桃樂絲。葛琳達願意幫忙桃樂絲回家,不過得拿金帽作交換,桃樂絲當然同意,因為她已經召喚出飛天猴三次,沒辦法再使用金帽的魔力了。葛琳達拿到金帽後,召喚出飛天猴,在取得大家的同意後,她打算讓飛天猴將稻草人送回翡翠城統治那裡的人民,送錫樵夫回聞綺斯國統治聞綺斯人,送獅子回古老森林當國王。待法力用完後,葛琳達將會金帽交給猴王,放牠們自由。大家都很感謝好女巫的善意。至於桃樂絲呢!葛琳達告訴她,銀鞋具有神奇的力量,只要把兩隻鞋的鞋跟互敲三下,就可以讓鞋子帶主人去任何地方。桃樂絲和眾人道別,大家都難過得哭了。敲完鞋跟後,桃樂絲立刻飛旋升空,才跨了三步就回到了堪薩斯草原,她不在的期間,叔叔嬸嬸已經蓋起了新農舍,嬸嬸開心地將她攬在懷裡。桃樂絲的腳上只剩下襪子,因為銀鞋在她飛行途中掉了,從此永遠遺落在沙漠。但桃樂絲還是很高興,她終於回家了!

葛琳達在這部女性故事裡具有關鍵性的地位,因為她是四位女巫中唯一有名字的人。有別於位居奧茲國中央的奧茲巫師是一個善良的冒牌貨,葛琳達卻是貨真價實的女魔法師。在桃樂絲完成了擊敗邪惡女巫的任務後,做為一個完整女性,她真正重要的任務現在才要開始。也就是說,她雖然以男性的能量擊敗(或洗淨了)邪惡-這見諸於她的憤怒和潑水這個動作,但桃樂絲如果要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她就必須接納和整合內在的成熟女性葛琳達,一個善良、智慧、美麗且長壽的魔法女性。可以這麼說,如果少了後半段尋訪葛琳達的過程,那麼《綠野仙蹤》就會失去女性成長故事的資格。因此女性故事的要件並非主角的性別,而是它如何描述女性特殊的心靈。如果它只是將男性的英雄故事完整照搬,然後簡單地把男主角置換成女主角,那只會讓女性的個體化之路成為一場拙劣的模仿秀。

遺憾的是,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很容易見到這種例子,例如極端的女權主義者和職場上的女強人,她們都很有可能是這類過度認同男性英雄腳本的受害者。她們的成功主要是依循男性的法則,因此對待同性別的女性時,很容易展現出鄙視她們身上女性特質的態度。雖然嘴裡談論的是平權甚或女權,但其所作所為卻無一不是父權。我見過、聽過不少女主管若有似無地譏諷請育嬰假的女下屬,甚或把女性下屬將家庭子女視為優先的態度視為軟弱和缺乏啟蒙。她們躲在女性或女權的外衣底下,幹著加害女性的事。

在神話裡,美杜莎本是戈爾貢三女妖中唯一的人類女性,她的美貌無與倫比,因此吸引來了海神波賽頓。波賽頓在雅典娜的神殿裡強暴了她,同為女性的雅典娜不僅沒有替她申冤或抱不平,反而認為美杜莎褻瀆了自己的神殿,因此降禍於她,使她成為可怕的蛇髮女妖。雅典娜一直以來就是父親的女兒(father’s daughter),她對男性價值觀過度認同,因此無形中也成為女性的加害者。相關的討論我們會在〈神話裡的心理學〉中繼續分析。世界無非我們內心的投影,這類人的行為正說明她們拒絕認同自身的女性面向。這是為什麼在旅程的最後才第一次出現女巫的名字,因為桃樂絲終於認出了自己。這說明女人必須在個體化旅程的後半段造訪內心的女性,透過她才能接通女性的能量。唯有如此,女人才能「回家」(對桃樂絲來說,就是返回堪薩斯),而這是男性巫師奧茲幫不上忙的。

葛琳達拿到金帽後對飛天猴下的三道命令,是讓他們回去統治不同地區的人民,使眾人都得到幸福。然後她就放飛天猴自由,從此牠們不需要再服從任何人的命令。她為桃樂絲示範了何謂良善。也是一直到此處,銀鞋的秘密才被揭露出來。原來回家的方法一直都在桃樂絲腳下,但如果不是這一遭,她的朋友們就不會得到大腦、心、與勇氣,也就是說,她就無法解救內心受苦的男性。同時,她也不會知道個體化旅程的最後,她會認出自己的女神面貌,接納本自固有的女性生命。自信、勇敢、慈悲、溫柔,桃樂絲和歷代每個勇敢的女性一樣,成為了自己。

 

(全文完)

 

愛智者

(圖片來源: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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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ginn

鐘穎,高中輔導主任,諮商心理師,雙寶爸。困頓於生死,未脫於輪迴。沉浸在書本與思考裡,以追求真知與開悟為目標。對世上的學問都敞開心胸,在粉專「愛智者書窩」裡漸次介紹跟人類靈魂有關的所有學問。座右銘是「理解黑暗,心存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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